透過《念奴嬌 大江東去》,我們看到了東坡藉由詞體表達其內在情懷,同時也認知到「詞」這種文體的限制。之後,東坡分別在七月、十月裡寫了兩篇《赤壁賦》。以赤壁為題,賦體為文,東坡所欲抒發的是什麼樣的情思?要表達的是怎樣的體悟?而選擇賦體創作與選擇詞體創作,又有何分別呢?探討這些問題之前,我們要先了解,賦作為一種文體,主要特質是什麼?《文心雕龍 詮賦》:「賦者,鋪也。鋪採摛(ㄔ)文,體物寫志也。」點出了賦體的主要特質是鋪陳。所謂鋪陳,與傳統詩歌相比,就是多了有層次的敘述結構和空間事態的鋪敘,並以理性思辨、主客問答的方式來導引論述相關的課題。
《文心雕龍 體性》:「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作品風格為「體」,作者性格為「性」。意思是內心情感的波動,透過言語呈現,如果要表達內心的思想,便透過文章體現。把隱藏在心中的情和理透過語言文字呈現,因此表裏是一致的。
《文心雕龍 定勢》:「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勢者,乘利而為制也。」作者的有多種不同的情緒,因此也用不同的方式呈現作品;但在寫作時都依照具體內容而確定體裁,並根據體裁而形成一定的體勢。所謂「勢」,就是根據事物最有利的發展而形成。
東坡面對赤壁,先填詞後寫賦。在詞篇《念奴嬌》中,我們看到他陷入無常的悲慨,試圖梳理以求超越,然而詞的抒情本質以及篇幅,明顯難以進行更深的理性思辨。《念奴嬌》之後,他改用賦體來處理自己的情懷,在加長的篇幅,問答的形式中,我們清楚的見到東坡不想深陷於情緒之中,希冀以更理性的態度與敘述結構,轉換角度,深入探索人生的課題,並思以解脫,這便是東坡以理導情的寫作方針。
《前赤壁賦》與《後赤壁賦》分別作於元豐五年的七月與十月,一秋一冬,所描述的景致各具特色,意境也不同。兩賦都夾雜駢、散文,結合了情感與哲理,寫得清空妙遠,為短篇文賦開創了新的道路。兩賦所體悟的境界,是東坡一段思想演進的歷程,風格也因此不同。
《前赤壁賦》從蘇子(東坡)與客泛舟夜遊赤壁的情景寫起,描繪出秋夜美好的景色,也抒發了文人在其中賞月飲酒誦詩,怡然舒暢的心情,給人如仙如幻之感。接著「飲酒樂甚,扣舷而歌」,怡然心境隨著酒意漸漸上揚。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直到客吹洞簫,倚歌而和,在簫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幽然哀音之中,情緒緩緩下沉,隨而引出蘇子與客關於人生意義的一段對話。客從曹操與自己、宇宙無窮與人生須臾的對比,論述生命短暂的看法。東坡結合了赤壁的歷史意涵,藉客之口,深沉的傳達了一種古今對照,人世蒼茫的悲慨:「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之前在徐州,夜宿燕子樓,也曾說「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不管英雄或美人,誰能超越時間,永遠存在?此刻東坡在昔日曹操「舳鱸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的江面上懷古,更添一份功業不遂的憾恨。英雄尚且如此,相形之下,自己豈不更微不足道……
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爲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
客之悲,何嘗不是主人之痛?以短暫而渺小的生命,面對悠長而浩瀚的宇宙,應當如何自處,才能得到生命的安頓呢? 東坡的體悟是: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爲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這段議論寓理於景,通過水月的現象來體現。由於執著於功名利祿,我們一昧的在意萬物無常,既然是無常,所以不眞實。因爲無常,所以帶來許多苦惱煩惱。無常,其一是生命的無常,其次是健康的無常,還有權位的無常。而受困於「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患得患失的憂慮,當我們局限在狹隘的生命視野時,看到的是一個個短暫的生命個體,每分每秒都在變動的世界;若換一種思考模式,將天地萬物看作完整的一體,我們看到的就不再是個別的變化,而是感受自然中循環不已、生生不息的生命。
人世間的事物往往各有定分,很多東西強求不得,亦無須費心費力於此。惟有江上清風,山間明月,這些大自然的景色不專屬於任何人。只要願意敞開心胸,用耳傾聽便享受到悅耳的風聲,用心觀察的就能欣賞到美好的景色。東坡在《書與范子豐》:「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當我們能夠以曠達的胸懷,達觀的態度看待人生,體悟生命變與不變的本質時,我們就擺脫了「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的執著,而能悠遊於自然之中,自適於「造物者之無盡藏」,進而得到精神的真正自由。這一番變與不變的通達之論,客人聽了之後,「喜而笑」,心中的悲慨亦隨之化解。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前赤壁賦》運用主客對話的方式,推進文意,將問題鋪開來論述,以理導情,見解獨到。而主客對話,其實正是東坡內心情理的對話,以理性超曠的態度面對人生是東坡堅守的信念。相較於詞如《念奴嬌》那樣的抒情獨白,這裡選用賦的主客對話體,明顯是將自己從情緒中抽出,希望用更理性的方式來紓解這份情。《念奴嬌》 以主觀的「我」為敘述觀點,《前赤壁賦》則以第三人稱的「蘇子」與「客」的對話方式進行,作者想抽離情緒,客觀面對問題的用心相當顯著。 最後「蘇子」說服了「客」,清楚反映了理性主導人生的想法。
東坡《前赤壁賦》所體悟的人生境界,是藉由語言闡述,體會雖深刻,意境也高遠,但仍不免帶有書生議論的色彩。後人評論前後兩賦時,多對前賦有所批評
袁宏道:《前赤壁賦》為禪法道理所障,如老學究著深衣,遍體是板;後賦平敘中有無限光景,至末一段,即子瞻亦不知其所以妙。
李贄:前賦說道理,時有頭巾氣。後賦則空靈奇幻,筆筆欲仙。
這年十月,東坡再度偕友人同遊赤壁。這一次,我們見到東坡不用言語,放棄論辯的形式,改以具體的行動體悟生命的意義。東坡此次出遊,心情是十分愉悅的,從雪堂回家的路上,感受到冬夜的氣氛「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東坡和同行的兩位朋友遂「顧而樂之,行歌相答」。一時興起,東坡乃有「有客無酒,有酒無餚,且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的感嘆。沒想到,友人竟然有今日捕獲的鮮魚可為佳餚,而東坡的太太也早就藏有斗酒,是為先生的不時之需而準備,有客有酒有佳餚,其中又蘊含了友情和妻子的貼心。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霜露既降,木葉盡脫, 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妻甚懂東坡,妙絕!)。
初冬的赤壁,比起三個月前,景象蕭瑟了許多。「復遊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情此景,相較於不久前的「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是多麼不一樣的景象!東坡不禁慨歎,「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昔日美好的秋夜,故地重遊,呈現眼前的卻成了這樣淒清的景色。
於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前次秋遊,他因赤壁而起興,賦中還牽繫著古今對照,人事滄桑之感。這一回,東坡則擺脱人事紛擾,不再從歷史的維度裡面去思考生命的問題。他獨自攀援上山,面對赤壁之上的自然真貌,以行動體驗生命。
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 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東坡表現出一種克服萬難,亟欲探求生命意義的決心和毅力。當東坡獨自攀登到高峰 ,「劃然長嘯」,充滿豪情壯志,霎時「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自然也回應了他,就在這一刻,東坡猛然驚悟:在遼闊的天地之間,生命何其脆弱渺小! 他不禁為此悄然沉默,收斂起剛剛登臨長嘯的豪闊心境,產生了敬畏謙卑之情。
於是,東坡自高峰處走下,「反(返)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不試圖控制船行的途徑,悠然於江水之上,任由舟船隨水流前進,水靜止了,船亦隨之安歇。不同於前面的攀岩登山,充滿了個人強烈的意志,這裡的放乎中流,表現的是隨緣自適的精神。隨後,江水悠悠,夜色寂寂,「適有孤鶴」自東而來,飛過江面,掠過小舟上空,朝西而去,這正是東坡心靈自由的象徵。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不同於之前的《念奴嬌》、《前赤壁賦》,這篇賦不是結束於赤壁的山水之間,而是以歸家就寢之後的夢境作結,似真似夢,真正的快樂,是一種無言之樂! 東坡沒有回答道士的問題,其實也不需要回答,「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陶淵明的體悟,也是今日東坡所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當東坡遊於自然,隨緣自適,便無分別相,也就無所謂樂與不樂。事實上,真真假假,似夢非夢,是孤鶴變成道士,還是道士化身孤鶴,又有何分別?「予亦驚悟」,東坡不獨從夢中醒來,亦從生命的辯證、事理的分別相中醒來。打開關閉的門戶,不見道士不見鶴,只有空闊的天地。
《後赤壁賦》改變前一篇作品的議論方式,藉行動悟道。它的敘述觀點是「予」,回歸主體去感悟生命的意義,而不像前賦以第三者的角度思辨,呈現「客與蘇子」,「情與理」 的相對狀態。至此東坡昇華到另外一個境界,之後的作品超然雋永,信手拈來便是佳作,開拓了賦體的格局,並指出向上一路,成就了曠達的人生。
下篇預告:東坡元豐六年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