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皆水聲。皆水聲。」
試讀詩人前一本詩集,我說「動靜皆水聲。縱浪去吧」。也說「《縱浪去吧》插圖畫一葉走在固執交橫的線條與線條間的小艇,也走在線條的倒影間」。再讀詩人的《山中曆日》,反像是沿著詩人的筆觸,以由內而外的翻湧抹除並簡化這些交橫的固執線條。「我,或獨自偕同我們」〈祇一番風信〉,再一次縱浪去吧!
而我不得不以自身粗淺的文字能力,試圖廓出詩人思緒、處理素材、筆觸或是時序等等,我所僅能使用的文字線條似乎成為一種反諷。當詩人以「山茶」鮮明的自喻時,我不過還在「平溪碌碌和啼燕。花蝶翩翩點翠顏。霧嵐嬉鬧漫巒攀。水竹間。還我幾多閑」遐想間,正應許著一個「白水東西一葦渡。來去沽酒、喝個迷糊」的含糊時年。
二、大哉問
作為起篇,〈山舍自有閒忙事〉丈量起「前世來世圓寂的疏離」、成為開闔間探索取靜的大哉問。初曉「一如幼嬰聲啼」〈春日習題演練〉時,我們就面對春夢的消解,那些與死寂蠕動的日常作息有關的春夢。直至「法」鬆動,藉由春芽竄破虛實。所以,我們依著一幕幕編排場景,進入《山中曆日》。朦朧未明的旅程,〈前庭的陽光〉投進第一道灼眼的棒喝與目視。
然後,我們碰觸到全書的第一幅插畫〈演若達多的頭/覓句〉。全書共有六幅插畫,第二至第六幅分別為〈佛陀笑‧圖系_心香〉、〈佛陀笑‧圖系_波揚無量微妙音〉、〈佛陀笑‧圖系_御苑石燈籠〉、〈佛陀笑‧圖系_向陽花開〉、〈佛陀笑‧圖系_山茶〉。演若達多因為心性雜念致使無法看清自己的臉面,而我跟隨閱讀覺思的過程,在讀到〈雷雨夜讀經〉又轟一聲雷。於是,《山中曆日》或許是一輯剝除我執自我對話的大哉問。
回到〈春日習題演練〉中以死寂蠕動的日常作息做為起點的形容,接著詩人記述一段生身,重對日光應答並呼喚以愛與美〈祇一番風信〉。如我在《縱浪去吧》試讀所認為,詩人終究關注與堅信萬物的善美,不忍對壞空不堪付與過沉負擔。但剝除我執還是需要淬礪始堅定的,擺脫作為一個織網者、一張網、到「捕一隻絢麗的影子」〈不風流處〉,或坦然面對「花柳成住/草葉壞空/一時何曾得閒」〈不風流處〉。得「空」,或才得以體會〈木喰者〉捨得爐灶而擁有的簡單。這些對話,在「父親是一個被壽衣包裹的嬰兒,熟睡在搖籃的棺槨」〈輪迴〉,試圖周圓起訖。最後,在「人生何苦?終究/快刀快意,一剁萬離/是得是捨,正顯圓空」的「揣摩行腳深深淺淺」〈法說佛雕〉自證。
自〈山舍自有閒忙事〉至〈法說佛雕〉也是一周輪迴,一個自理自證的輪迴。而這是演若達多的追索嗎?也或者,為成就一種啟示演若達多仍舊是「梨形香爐煙生迷濛至今也想不透自己的身世是甜的果肉或是素檀的灰燼」,而在「油氣燈晃著亮亮的頭顱以為他腦子裡明白仍悟不了光與影的對錯」〈擺設〉。
然而自證後的詰問持續試煉。狡訐如「如果詢問月亮的光/日頭如何回答如果」〈應聲〉,處靜如「炭總是沉默/成灰」〈爐火〉,冥視入定之眾華光明「逆向行來」,以「打翻瓶子/跳開」〈靜物之瓶〉的執著名相,在「氣餒,腿苦」〈朝山〉的行止間覺悟。夜盡時分,當「櫺隔窗亮著幾世幾劫的光/燈火走下沒有扶手的樓梯/用灰燼重抄一段/淡青的晨曦」〈日與夜的問答〉,周而復始。我們逐漸離開演若達多的迷惑,走向第二幅插畫〈佛陀笑‧圖系_心香〉。再回到〈春日習題演練〉重讀以死寂蠕動形容日常作息,感悟的過程,極其可能需要剝奪混濁的感官,以能更大更空曠的汲取包容物我的關聯,溶入物我的不分際中。
所以我們開闊了。不帶形容地看時日像「一雙/舊鞋」〈一生〉,淡泊地「不再愛甚至/學不會憎恨」、充滿法喜的面向「當生命咒詛我」在「如果世間是一只沾滿塵灰的炫彩氣泡」〈即離〉,輕「「哼」/一聲」〈琉璃台公案〉燒乾嗔癡。而我們開眼了。看見「花序裡並未排列/蜂蝶亂筆走線的織繡/靛青紗面蒙罩輕笑微嗔」〈隱藏的這一刻〉,「於幾劫幾世之際之域/一枚微塵胎動成行成人」、於摔打捶捏後「或睥睨廟堂於傾圮或/單為老農掬飲一捧」、而「皈依我嶙嶙瓦解的胸膛」〈藏火之密〉,以及「陶泥/艷羨彩釉的光」、「度祇度瓶身上/墨菊與素蘭」〈題寫折枝梅〉。
輯末,以與輯一同名的〈山中曆日〉總結大哉問。「這門也老,退化性關節炎/卡在常開的位置,再不理人/深深花影,而已」〈山中曆日〉。我們開闊了,然後我突然覺得〈佛陀笑‧圖系_心香〉微向右邊的眼神掀起那一抹花香是多麼的顯眼!
三、十方一沙,一沙一世界
在試讀《縱浪去吧》書時,我說「諦觀無相無明無相無明諦觀,諦觀菩提葉子悠然醒轉。這時候,灰塵就不是不能誦嘆的,走出國境文字又有更開闊的氣度」,讀《山中曆日》創作,這些顯然是益愈積累而益愈深入細膩。然後,我們在跟隨詩人的修行,繼續一草一木的行腳,見證一沙一世界。每一點一滴都散發那些難以細察的趣味,四面八方地臨身、堆疊充實我們因生活束縛抑住的感官。這些涓涓汨流的趣味,匯成沛然的時日也成為我們日復一日的流經。
隨處可以掬取,包括「眸下瞬間的電光火石」間想起「都說春風不老,不老的也不過是/總之發生了這麼一樁事」〈斬春風〉。當然,我理當要讀出本篇前段中「沒有走進來的人邁出大門/祇座了一支好香」〈斬春風〉對比出更飽滿的意涵。不過,我寧可流落在詩人行經這些感官之後,追逐詩心中「總之發生了這麼一樁事」〈斬春風〉是甚麼樣的放下。猜想這樣才能跟隨詩人文字十方遍行,無分別心的「總之發生了這麼一樁事」〈斬春風〉,或許才能十方遍行詩人的文字。
所以聲色的限界坐化了,詩人寫「趁乘風之色差/蜿蜒幾聲趺想/輻轍歷歷誤以/為梵唱的木魚」〈風在那個角落,等著〉,而色聲香觸法的受想行事了無痕跡、當「那些些個顫弦問過/幾根蒼白指頭」〈在長廊轉角處的琴聲〉。我們念茲在茲自縛的方圓規矩,在「老農龜裂的指頭/夾住的紙煙為軸/悠閒的翳眼望穿/地平線那端/紅日已落」〈夜過白河〉時成為剪影,背著光的。於是,第三幅插畫〈佛陀笑‧圖系_波揚無量微妙音〉不經意地流過視線。
所以,初相識在「...淺淺點過」、「客居的小風捧著心香滅去垂淚的燭/於是塚中的陰暗是我複瓣的心事」〈山城初識木蓮花〉時可以如此柔美。問一個單單純純「山遂是山水遂是水煙遂是煙霧還仍遂是/五里霧中之霧中的彼岸」〈如果不是到了水邊〉的單單純純。然後,文字的行止遍行,「小小院井裡一株紅石榴/粒粒晶瑩的眼珠」〈辭禱海眾〉問一個遙遙思念築起的景觀。發現西門町成為市場經濟主宰下偏鄉外流人口的流浪偏鄉,以罕見的呼喊語氣「當一隻資源回收桶旁/一隻禽或獸的意識型態自由流浪不問/台北人你來自何方」〈相逢西門町〉。
難以細察的趣味,在《山中曆日》中的頻頻出示,大概因為年歲的砥礪與成熟而益發靈活。詩人的文字,隨處可「撈起池底石階上一隻/溺斃的腳印」,隨時發現「史料一件一件脫卸/掉在龜裂的磁磚花面/有赤裸的隱喻」〈古浴場述記〉,更在時間空間來去自如寫著「啞了的瓶口無法述說/時間傾圮的隱私」〈古浴場述記〉。詩人的文字如微妙音,不經意地流過;而不經意或許來自對俗塵的了然、或者因為長住於無常的透徹。所以詩人寫「讀一行古讀一點今/「天地父母日月姊妹」」,自然地「都向小廊風起處去」〈蝶影的我的腳步〉,而我的腳步蝶影般的、如煙的往事蝶影般的。
文字的輕靈,讓詩人更悠遊遍行,蝶影般的、透徹無常般諦觀無相無明。所以桂樹來自「念紅塵那人回頭看我,將就賜與了他」〈哥杭州靈隱寺之桂〉,在平等院鳳凰堂見著「樹芽濡著幾點春雨/眉批成阿字池邊青苔,註說」〈春旅圖〉。這時候,詩人寄付點描的〈佛陀笑‧圖系_御苑石燈籠〉自證一沙一世界的圓滿,記錄「第一行寫著平等院鳳凰堂,以及種種/一字讀作如來,一字讀作淨土」〈春旅圖〉。然後,詩人的文字繼續前行,走往山海巒溪。
「不知就不存在」〈河〉,對於微隱的無波之色、乃至轟轟無色之波,說我們始終在無知之知中。在「那麼靠近/綺思的距離 錯開去」〈在藍色公路上〉描繪人與人與環境間交錯的常形。經過島嶼的脊骨,詩人看見「哨音高拔,如竹箭和黍/年長的大理和玫瑰開示石質的/黥面向暗暗的野林去拓一畝雲」〈禁止觸摸〉,既是懷史、也有地貌紋理以及原民風貌。而篇名也隱隱地應著「在默劇的對白裡有霧佇立/隱藏在激越的冥寂之後」〈禁止觸摸〉。以本篇多喻多彩的文字樣貌為例,與其花時間描述詩人筆力筆法,不如多花時間理解詩人素材處理的軌跡。而巴爾幹半島「風在半島上遊行/被抬舉的字母/正與母音斡旋」〈風起〉時,顯示詩人不被侷限的視野與感同深受。
素材的界線也不斷被文字微妙融穿,是的,我又記起〈佛陀笑‧圖系_波揚無量微妙音〉。「不得輪迴的螺旋/…/投寄浪濤的永世沉淪/贖回砂的記事本/了悟韲粉的來生」〈符畫〉,將蟹行躍離沙灘書寫天帳。身處他鄉也「在石佛與PUB被炸毀的煙塵中」,體會異國遊子如何「在藤蔓糾纏如世事的密林/向一顆貪婪的心吹箭」、期待「在老家的空地上」「穿上巴龍的舞衣/蹈誦一小段神的應許」〈思念故鄉〉。回到島嶼,這樣的聲音在歷史的深度內共鳴撞擊,「半生的日本語混著半熟的福佬話/喋喋不休的穿過石塊壘拱的亭仔腳下陰涼處/山牆柱頭嚴飾花草蔓藤一一醒轉/張開最初也是最後的瞳眸以諦聽/最終也是劫初時流光的聲音」〈去年回來的燕子-小記旗山番薯寮組合〉。也對現況做幾回預言,「黥面的海早早了悟滄桑兩字/…把生死血淚鬃塗在船艏/…/核廢料譬如變心的愛人/譬如一艘獨行/不歸的木舟」〈髮書〉。
四、重返娑婆
詩人文字行腳短暫停頓時,〈佛陀笑‧圖系_御苑石燈籠〉似乎點起一盞心燈,在詩人回頭看待大千諸般名相時相伴。或許,或許《山中曆日》是感悟一沙一世界的修行、《十方遍行》走訪一沙一世界的意義、而《娑婆世界》是一沙一世界的俱寂靜觀。到這時候,詩人文字無不是詩無詩不是。
當詩人不帶形容地看待時日像「一雙/舊鞋」〈一生〉,〈舊鞋〉的衍義成了父親行路,一生「穿著一雙厚底的腳繭」。記妻子「原是他人家院老樹的一枝初柯/願受斧斤劈傷,接枝/到我家院子裡來開花」。這些也在「眸下瞬間的電光火石」〈斬春風〉發生,我追逐詩心中「總之發生了這麼一樁事」〈斬春風〉不僅是一種甚麼樣的放下,同時也是一種無時無刻與三千大千相親相依。然後,突然覺得〈佛陀笑‧圖系_向陽花開〉似乎沒有工整的構圖,沒有刻意的漸層、沒有定規的留白、天空是一反常態倒映著花朵染點大地光輝的金黃,天空讓一種態度感染了,如風的溫馴觀照。
輯末前,有些邀作、有時「撿拾散落在街衢巷道的面子」〈失物招領〉、講講「象印電鍋取代大同」〈平常日子〉、譏嘲卻也沉重的想「時間是一把地攤貨的晾衣架/以問號為首」〈時光三題〉、所以不需也不用〈帶著你的塔羅牌來〉。環顧四周,動土可能是城市「預告死亡之紀事」〈鉅獻〉,〈向下走的樓梯〉似專為呼應「不得輪迴的螺旋」〈符畫〉而來卻有更多「不似人形而成人」〈向下走的樓梯〉的迷惘。
時間切割為更細的薄片時,詩人在「眸下瞬間的電光火石」間〈習字〉、思考〈跟隨〉的明喻、開〈立式便器〉一個瓷面珠黃的玩笑、大張旗鼓講一個搔搔花白頭皮的故事〈蓋子〉、〈疑猜〉似乎是夜間窗外各種剪影的搬弄、詩是夢離枝如瓣再離枝如瓣〈陷阱〉、〈一對紅燭〉不特定的牽涉瞳眸淚珠及燭台、在〈黑色玫瑰的香氣〉預告網路上「所有的字母紛紛懷孕」。這重返娑婆究竟會不會修成正果?
第六幅插圖是〈佛陀笑‧圖系_山茶〉,畫朵輕施脂紅對外探看的山茶,我還是認為詩人以「山茶」自喻。重返大千之後呢?應該還是重返大千。詩人雖正逐漸透徹「一支空的寶特瓶」〈空之迴向〉,不過還懷著「讓整座湖水在湖底滷煮成一滴鹹性的淚/不如讓我枯絕成魚鰭曾經拍打淤泥的跡痕」〈問句〉的不捨。在大哉問與有情眾生間輾轉,而我正巧能夠私心的懷抱詩的作品。我是問不出「讓我枯絕」這樣的〈問句〉,暫且「來去沽酒、喝個迷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