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電影一開始,「假背景」就出現在畫面之中,這是說奶奶身後的漂亮山水畫,我們看到相隔遙遠的奶奶與孫女正在對話,雙方都在欺騙對方,「為愛欺騙」這是整部電影的主題,而這也使得本片喜淚交織成了必然,正如片中婚禮與探病一體兩面(中國思路沖沖喜有益病情)而女主一個美國女孩回到了中國,迎接她的,是懷念,也是失落。
這是一個回家的故事,家不只是一個空間概念(從A走到B,再從B走回A)也不只是一個時間概念(從A2的時間回顧A1的時間)而是一個模糊的,不清的概念,「回家」並非一個無窮回溯的概念,而是回到那個特定的時刻與地點,當那特定的時刻與地點都不復所在時,我們便與一起曾在特定時刻與地點的人透過話語修補或潤飾彼此對此一時空交集的記憶,那些人我們稱之為「家人」,這是超越血脈的定義。
女主比莉在美國求職之路不太順利,作為一高知識份子,她首先面臨的是經濟拮据以及投刺失利的窘境,這使得她在隨後跟上故意不要她去的父母成為了一種必然(因為土生土長的,生於美國的她,不懂得「「偽裝」這門中國的藝術。)比莉在美國並沒有受到排擠,然而她是想奶奶了,她的奶奶就像我們彼此的奶奶一樣,是一個典型的婆婆,所以她非常的「欠腳」家中的一切都由她來打理,絕對保證面子得要做足,至於裡子那是其次。
比莉看著陌生的中國街頭,這就是新中國吧?一切都如此嶄新,從交通到萬丈高樓平地起,還有漂亮的酒店,同時高樓下有人裸上半身一邊刷牙一邊走出,如同街頭既有裝飾華麗的攤販,也有令她與叔叔必須捏起鼻子的惡臭,就像乾淨漂亮的酒店,電梯卻壞了,而人們帶小姐來這邊打麻將則已經是理所當然,而櫃檯帶著禮貌及一種不知是友好還是敵意的殷勤試探著她「妳說說看,是美國還是中國比較好?對妳而言,是美國比較好吧?是嗎?……」
而好不容易訂好的婚宴,臨時卻發現酒店方欺騙了他們沒有螃蟹而只有龍蝦(或是反過來,但是螃蟹是龍蝦在這段其實差別不大,當然你可以說螃蟹象徵多產來做解釋)
諸如此類新穎下的守舊困擾著比莉。
她為了奶奶而回來,奶奶似乎代表了中國的一個面向的具體化,慈愛且嚴厲,親切且嚴格,好面子且好排場。她是如此鍾情於處理孫子的婚禮,以致於雖然發現周遭的人有些許異狀,但她卻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我們看著她一邊料理孫子的婚紗照,背景似乎有點荒唐,要結婚
的兩人缺乏奶奶想要的激情,奶奶對日本媳婦並不滿意,她說:
「唉,我真不知道少了我,這對年輕人在洞房裡還可以幹啥。」
而因中文不好只能失語的日本媳婦只能尷尬的陪笑。
她在前景對比莉談論著終生幸福的問題,比起一個聽說中文有些問題的日本媳婦,她更滿意自己聰明又優秀的美國孫女,觀眾如我看的有些難受,因為我們知道老太太命不久矣,以此為前提,她所有的關心都更讓人心痛,當她問比莉或比莉的父親是否病了,就更折磨人了。
因為病的不是比莉,也不是比莉的父親,而是她。
這是一部夾帶私貨,意在言外的電影嗎?我不知道,因為電影裡的一切都如那幅山水畫般,漂亮且虛假,同時又如攝影機慢慢遠離所呈現的白色病院,帶點坦白的真實,而夾帶私貨卻讓我想起詩經之斷章取義以作為外交辭令,還有弄臣以可笑的故事來勸諫帝王的慣例,這些都是中國傳統的一部分。或許這是為什麼本片帶著強烈的喜劇成分,假背景與真前景一搭一唱在本片中不斷的使用,搭配著若真若假的信仰(人死後時間還能繼續計算,沒煙抽的人可以抽煙,)人們談論的是未曾被揭露的真實,例如爺爺其實到死前都沒有戒菸,他只是因為愛著奶奶所以製造了自己戒菸的假象。
我也會去思考奧卡菲娜這名有中國血統的演員(她是中韓混血兒),是如何在採訪中被海量中國人攻堅的,她的臉被認為是一種錯誤,被認為是一種「不恰當的代表」,她該為了「傷害十四億人的感情道歉」嗎?就因為她沒有滿足某些人對於「中國美女」的標準,她就必須被道歉,被化妝,被整形,換言之……
為了他人的觀感而說謊嗎?
「生命是集體的。」那一晚,當比莉朝父親質問為何不告訴奶奶真相,比莉的叔叔指責她不該這樣與父親說話,並告訴她這個東西思想的差異。。
是了,生命是集體的,然而誰又掌握了這集體?
那一晚,比莉彷彿感覺到了爺爺,她沒有看到,看到的是我們,她看到的僅是一抹輕煙。
我們看到了那是什麼,那是爺爺吐出的一抹輕煙。
在《國王的新衣》這則西方寓言,兩個裁縫因有求於國王而騙人,國王因心地善良而被騙,身邊的臣子因要討好國王而參與騙局,路上行人因害怕權勢而參與騙局,只有初生之犢,大概書也沒念好,不知道人情事故,要為長者隱的呆孩子說了真話:
「國王裸體阿!太搞笑了吧!哈哈哈哈哈!」
這就是謊言真正的問題,它讓原本可以小事化無的問題越滾越大,而知情越多者因為牽涉利害越多便沒有戳破謊言的動機,直到現實撐破了謊言這塊遮羞布,所有人都沐浴在羞赧之下無言以對,看穿謊言對中國人而言是簡單的,難的是挺身而出做拆穿謊言的第一人。
因為報喜不報憂是中國的傳統。
然而中國人真的如此缺乏智慧嗎?隨手一捻比安徒生更早的中國書,《戰國策:齊策》,不就有一則極其類似的故事嗎?鄒忌告訴齊王,他問自己的妻子、老婆、客人,自己與另一位每男子誰比較美,他們都異口同聲的回答是鄒忌,然而當鄒忌親眼目睹那名男子時,他發現自己確實是遜色些,於是他開始反思為何妻子、小妾、客人要騙自己,妻子騙自己是因為她愛自己,小妾騙自己是因為她怕自己,而客人是因為有求於自己而說謊……
所有謊言都帶有真實,這個真實是我們所欲的真實,騙我們的人藉由我們的所欲而實現了他們的所欲。
在本片裡,眾人先是隱瞞不報,再來便是轉移焦點,之後甚至偽造報告,雪球越滾越大。因為個人無法承受真相,所以乾脆集體一起背負謊言,沒人要說破,在天旋地轉的快樂之中,唯有本該開開心心的新郎浩浩哭了,他喝的酒最多,然而再多的酒也敵不過背負真實帶來的壓力。
這甚至讓我一度懷疑,是否奶奶早就知道?這是個千古之謎,被擁戴的,被敬愛的大家長,對於晚輩此等欺騙之舉,是否真的茫然無知,還是假戲真做的相信?因為相信他們愛自己所以不會騙自己?然而他們走過的歲月不就早告訴她這條道路老早就充滿了謊言?
關鍵在於,你看到了,你知道了,但你該告訴她嗎?
出的去的想愛她而不被認可(你住外面怎麼愛她?)出不去的不想愛也非得愛了(你在裡頭怎麼能不愛她?)然而真正的愛是什麼沒人說的清楚,正如每個華人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一個中國,然而中國是怎麼樣的卻不是隨隨便便的每個華人說了算,尋求意見大鳴大放,終淪落七嘴八舌,或噤若寒蟬,不如依循傳統,奶奶怎麼騙爺爺,把爺爺騙死了,便怎麼騙奶奶,每個騙人的人,終究會有人來騙死她,因為說到底,奶奶的腳踏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當然得用中國式的愛來愛她,求仁得仁,夫復何求?
這就是老祖宗的智慧。
「無論如何,都不該說中國的不是。」奶奶是這樣說的。
電影最後,比莉又回到美國街上,她一度想過留下來照顧奶奶,也許一起建設新中國,她與她的母親有矛盾,然而說話有些尖酸刻薄的母親卻是那個戳破親戚矛盾(妳說中國這麼好,娜又為何總想著把孩子送出國?)而且找到眾人找不到的耳環的人,她也質問比莉:「留下來,然後呢?」比莉帶著鄉愁回到中國,卻帶著更多的鄉愁回到美國,有些東西俱成往事,然而有些東西卻還是一成不變,她一邊思考,一邊不疾不徐,慵慵懶懶的走著,或許想起了遠在天邊的奶奶,不知是死是活的奶奶。
她停下腳步,大喝一聲。
這大喝其力之大,穿越了半個地球,驚動一整棵樹的鳥,卻沒有驚動任何一個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