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瑪洛薩琳首次得到贊亞戈讚許她的劍術有所長進的第三天。
這一天,她因為太過心高氣傲而讓手臂被劃傷了。
對於現在的優希德從者們而言這可不是小事。在瑪洛薩琳受傷的那一刻,幾乎整個優希德大宅的家僕與侍女都緊張地動員起來。有的人慌忙剪了後花園栽種的新鮮藥花準備製成油膏,畢竟剛完成的藥花油膏的療效總是比現成品好上數倍;有的人則是匆匆出門要將街區上的醫生都找來,只是他們很快就被深怕丟臉的瑪洛薩琳大聲喚回;衛兵們也沒有閒下來。在瑪洛薩琳受傷的那一刻,他們就保持緊握腰繫劍柄的姿態,隨時守候在她身邊。
這些行為看在瑪洛薩琳眼裡當然是誇張過頭了。從開始接受贊亞戈的訓練以來她就沒有停止受傷過。就拿這次造成的傷痕來說,其實還不如她一週前趁著贊亞戈不注意、轉弄實劍時意外「擦撞」小腿所造成的傷口那般嚴重。
不過,瑪洛薩琳能夠理解她的僕人們為何如此緊張。
兩天前的夜晚,她與安妮正在房間裡辯論「侍女傳言與家族隱私的道德問題」。這個題目讓安妮罕見表現出激動的情緒,只為了捍衛侍女將各家族的秘密消息公諸於世的行徑合理性。安妮出乎意料的態度,意外讓這場小型私人辯論會從開場就充滿熱度,導致瑪洛薩琳也一同陷入在言論較勁的情緒之中──但就在她們極度投入爭論對錯的時候,窗外突然傳出一陣碰撞,窗戶的玻璃應聲破裂。瑪洛薩琳與安妮一同轉頭,並同時發現外頭有一道黑影竄過,兩人立刻發出叫喊、衝出房間。
這場騷動使得全宅邸的人們都聚集了起來,並且在贊亞戈的指揮下,所有家僕都與侍衛組成小隊巡邏宅邸四周,而贊亞戈則與瑪洛薩琳親自來到窗戶下方的位置,試圖想找出黑影的真身;但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看到任何人。
正當瑪洛薩琳疑惑到底是什麼樣的生物能夠撞破窗戶後,又不留痕跡的從宅邸離開時,一名家僕發現窗口下方連接宅邸的平房角落,有一片斑點狀的血漬濺灑在牆壁上。沿著牆壁往下一看,底下的草皮還有明顯的血跡殘留著;根據贊亞戈後續在白天的調查,他們發現窗戶周邊的牆壁有不少腳印與銳器摩擦的痕跡,底下平房的屋簷也漏了幾片磚瓦。很顯然的,曾有人在那發生過短暫的打鬥。
這項離奇的發現令眾人震驚不已。因為根本沒人想得出「正常人要怎麼在半空中打架」。
除了瑪洛薩琳。
趁著裝修工替她修復窗戶、而她與安妮以及一群侍衛站在底下觀看工作進度之際,瑪洛薩琳瞥了一眼那條巷弄。埋伏在黑暗裡的荒滅獵人不見了,顯然前晚的事情與他們有關;與此同時,她也注意到安妮正注視著相同的方向,這讓她不免擔心安妮會受到牽連。她在心底暗自打算,如果有一天安妮問起此事,一定要極力阻止她參與。
自這一天開始,贊亞戈就要求家僕總管與侍女長讓他們手下的人時時警惕四周,如果再有狀況,一定要立刻發出通知他們。他甚至曾向瑪洛薩琳提議要親自訓練家僕,讓他們有能力應變臨時狀況。但被瑪洛薩琳否決了。
她認為,與其花費額外的時間讓家僕參與訓練,不如維持原先的工作模式就好。一來他們不必為了抽開家僕們的工作時間,而得花上更多人力去進行每日的宅邸清掃、修剪花園、廚務準備。二來,他們可以隨時處在工作崗位上,以保持宅邸各處都有人照看的狀態。與之相對的,她建議減少侍衛隊白天的工作量,將大部分巡守的時間安排至夜晚,以填補晚間休息時間無人照看的情況。
在安妮用乾淨的布替她止血時,瑪洛薩琳回想著她先前做好的安排,以便壓抑痛楚以及見血的恐懼。她到現在都還是無法適應鮮血自身體流出的情景。
從結果來說,瑪洛薩琳的決定似乎讓大家緊繃過頭了。現在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她忠心的家人們便會立即前來關心她的狀況。就如這一次她的手臂意外被劍劃傷,他們其實該做的是所有工作照常,並且嚴肅地勸告瑪洛薩琳應該要配戴護手,而不是稍微可以將劍運用自如就忽略安全防護措施。不過膽敢做出如此勸諫的人,除了贊亞戈以外,就只有安妮了。
「小姐,我已經提醒很多次了:不要把劍當玩具,還有,乖乖穿上侍衛長大人為妳準備的護具。」
瑪洛薩琳緊閉著嘴,她最受不了被安妮碎念的時候。偏偏她老是常做出需要被人說教的行為。
「妳有在聽嗎?小姐?」
瑪洛薩琳說:
「當然有。」
「唉。」安妮輕嘆一口氣,然後接過侍女遞來的現成藥花油膏。製作新鮮油膏起碼要耗上半天時間,要不是侍女長將慌亂手腳的侍女們唸了一頓,她們或許到現在都還在廚房裡瞎忙。
「妳不覺得大家有點緊張過頭了嗎?」瑪洛薩琳說,「我在想是不是我造成的。」
「妳想太多了,小姐。不過大家確實緊張過頭了,稱職的僕人是不該存在誤判情勢的行為。但我認為他們是出於在乎的心情才會這樣。畢竟……老爺暫時不在了,妳是這個家族的唯一依靠。」
「我明白。」不能繼續沉浸在這種情緒上了,瑪洛薩琳警告自己。「關於我們家族的紡織廠,有回應了嗎?」
「是的,稍早收到了。只是妳受傷的事情讓我一時之間無法向妳報告。」安妮看向她身後一名持著信紙的家僕,要他將信遞給瑪洛薩琳。
瑪洛薩琳接過信紙,簡略閱讀了會。
「所以,這位叫老沃的男人,就是目前紡織廠最具影響力的代表嗎?」
「是的。信上也有提到,他將會在最近帶著工廠會計與老爺的秘書前來見妳。」
「我有讀到。」瑪洛薩琳強調。
「小姐,妳下定決心了嗎?」
「不……喔,對。但不是妳所想的那樣。我需要幫手,所以我必須跟這些曾與父親共事的夥伴們見面,並與他們混熟。我會經營紡織廠,但不是由我親自接手,我只是想要稍微了解一下一些經營上的……細節。」
「至少出發點都是一樣的。」安妮道。
「但我沒能力做出任何商業決策。就像我對於政治的想像依然空乏一樣。」她挫折道。
守在一旁的贊亞戈忍不住插嘴:「小姐,我雖然只是平凡的士兵,對於籌劃陰謀沒有半點想法,但跟在妳父親身邊那麼久,我能很肯定告訴妳商業與政治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我知道,贊亞戈叔叔。這件事我與安妮討論過了。」她道。「但雖說是完全不同的領域,可不代表『連繫』的結構就沒有相似之處。比方說,它們都擁有同伴。」
「同伴?」安妮問道。
「對。在商的戰場上,我們有的可不只是競爭對手,我們也需要同伴,能夠交換情報、互套人情的同伴;政治也是如此。利益、情報、個人聲量的支持度,如果缺乏交情,我們只會一無所有。」她頓了頓,又說:「這都是我從書上學到的。」
「那我認為前提得是這本書所說的內容能起到作用。」安妮質疑道,「那是什麼樣的一本書?」
「《陣地》。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一篇講述戰爭的書本,裡頭卻埋藏了不少政治相關的概念。儘管我仍然覺得它所說的東西都很抽象。像是野外紮營的治理學。你不能放任士兵隨地駐紮、任意吃喝拉撒。你必須順應環境有限度的控制衛生,挖一條溝渠作為排泄使用的臨時廁所、約束士兵用餐的習慣;除此之外,在碰上需要等待的狀況時,又該如何安排士兵的消遣、是否該放妓女與麻藥商人進入兵營提供娛樂,若是發生衝突的應對處理──在這一切之上又都歸統於管理的藝術。如何用人、管理者的態度是該適度輕縱還是保持嚴謹,那又是另一回事……」說到這裡,瑪洛薩琳發現贊亞戈與安妮似乎有些聽不下去了,她立刻轉移話題。
「總之,我認為它的看法依然適用現狀,它其實試圖在告訴我某一套不變的真理,即便它有時候看起來非常無理;但那很真實,也很殘酷。如果不去順應它,我們是很難在任何環境下生存,尤其是像政治這樣深如淵暗的世界。」
「好……的。所以根據這本叫《陣地》的書,小姐認為我們必須優先拉攏同伴,才能在不論是商場還是政治上無往不利?」
「我初步的理解是如此。起碼作為率領上萬士兵的將軍,即便所有人都是你的下屬,你也得與他們套好交情,他們才能心甘情願地唯命是從。」瑪洛薩琳道。「因此,我們現在能最優先做到的,就是與父親那些我從未碰過面紡織廠朋友們好好談一談,理解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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