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一年,他生了場病。
他其實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病的,開始的時候是感冒,然後高燒不退,也可能是病毒感染之類的,總之他在醫院待了將近一個月。
他不記得自己怎麼病的,他卻牢牢的記得那段時間他哥哥幾乎沒怎麼離開過他身邊。
他只要睜開眼睛,在看見雪白的天花板之前一定會先看見他哥那張難得嚴肅起來的臉,問他好點沒。
那年景修才大一,正該是成天跑去聯誼夜遊的時候,但不用說玩了,他哥連課都沒去上,只待在醫院裡陪著自己,就算有幾次醒來的時候他哥不在,苗子璇也總帶著笑容摸摸他的臉,問他好點沒,也沒等他回答或開口問,就開始交代他哥上哪兒去了什麼時候會回來。
景言想起這件事就覺得好笑,他哥就深怕他覺得自己像是個被拋棄的孩子似的,成天只黏在病床邊,嘗試要念故事書給他聽,被他白眼。
當時覺得那段日子無聊到了極點,成天只跟他哥大眼瞪小眼,叫他哥回去也不肯,多看幾分鐘課本就被他哥搶走,最後只好纏著叫他哥寫符字給自己看。
後來還是子青跟小西帶了電玩跟書來,三個孩子趴在病床上邊打電動邊聊天,直到護士來把病床上多餘的孩子給趕下去。
那時候嚴夕雨只要下課就給他哥帶報告來,有時候葉采菱會陪著苗子璇一起來看自己,蹦蹦跳跳的嚴慕晴會跟在後頭,三個女孩在病房裡聊得起勁,他也不敢喊吵,只乖乖的坐在那裡聽些他搞不懂哪裡有趣的話題,但至少葉采菱會帶很多好吃的點心跟水果來餵食他。
他記得叔叔來看過他一次,摸摸他的頭,給他拉著被子,要他好好養病就走了,叔叔是唯一沒問自己好點沒的人,至今不曉得叔叔是不在意,還是知道自己已經回答到厭煩了。
出院的時候他有種得救了的感覺,並且發誓他再也不要生病了。
但隔了三年,他恨不得自己能回到當初躺在病床上的日子。
如果那時候死了,就不用看著他哥離開他了……
景言緩緩的睜開眼睛,視線有點模糊,第一個感覺是冷,很冷。
就像那時候一樣,他期待著也許他哥哥的臉會湊上來,替自己拉好被子問他好點沒。
但可惜景言看見的只有雪白的天花板,眨了眨眼,確認自己在醫院裡,耳邊有著儀器規律的滴答聲,病房裡卻空無一人。
他愣了一下,莫名的一陣恐慌從心底泛起,他身邊為什麼沒有人?
在他覺得全身冷得要打顫的時候,一隻手輕輕的按在肩上,瞬間暖和了起來,景言勉強側過頭望去,一張陌生的臉帶著笑望向自己。
頭腦還昏昏沉沉的,意識不太清楚,但他知道那是誰,張口想問的時候,那個人豎起了食指點在唇上,接著瞬間就消失得一乾二淨,好像那個人從來不在那裡似的。
就像幻覺一樣,但剛剛那種打從心底冷起來的身體確實變暖了,景言覺得頭有點重,很難集中精神思考,但他仔細的聆聽後,發覺自己不是一個人。
病房外傳來他很熟悉的聲音,他閉上眼,聽見左意風的聲音,似乎是在跟嚴夕雨說話。
也許是怕吵醒他,他們的聲音放得很低,也不時的聽見有人插話,聲音聽起來像路愉寧。
他聽不清他們在討論什麼,他的頭很重,沒什麼痛的感覺,只覺得意識很沉,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就在他閉上眼睛,很快要睡著的時候,他聽見苗子璇的聲音,像是在斥責些什麼,然後開了門用著急促的腳步跑到床邊來,伸手輕輕的撫過自己的髮。
他只是閉著眼睛,不確定要怎麼應付這些,他不想聽苗子璇問著那句好點沒,他想自己說不出口說他很好。
而苗子璇沒有發現景言其實已經醒了,她縮回輕觸過那具身體的手,她感覺極度的忿怒,和心痛。
「你現在就給我說清楚,我忍你們十幾年了,今天你不說往後就當沒我這個妹妹了。」她的臉色蒼白,抱著雙臂氣得幾乎在顫抖,但卻還是站得直挺挺的,在景言病床前活像頭護崽的母獅般地張牙舞爪。「我一直尊重你們想保住的祕密,十七年來我做任何你們要求我幫忙的事而不問為什麼,但小西跟小言有大半的時間是在我家過的,我陪著他們念書,哄他們睡覺,載他們去上學,給他們準備早點,把他們當親弟弟一樣,不是只有你們想保護他們而已!」
左意風的臉色很難看,路愉寧當然也沒好到哪裡去,病房裡沉默了一陣子,先開口的是蘇雨。
「子璇。」他伸手輕拉著她的手臂,語氣很輕很溫和,「有話外面說,別吵醒小言了。」
苗子璇深吸了幾口氣,回身坐在景言床邊的椅子上,又安靜了一陣,病房裡靜得只聽見冰冷的儀器發出的單調音階。
「小言醒來得有人陪他才行。」苗子璇伸手握住景言的手,語氣顫抖的開口:「去做你們該做的事,把小西找回來。」
左意風走近她身後,伸手把手放在她肩上,輕聲開口:「等小言醒來,我會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們,只是……妳不見得會想知道的。」
「那也是我的事。」苗子璇語氣平淡的回答。
左意風只捏捏她的肩,沒再試圖解釋什麼的轉身,示意蘇雨和他一起離開病房,路愉寧只跟在他們身後。
他們三個人站在病房外,都覺得沮喪和擔憂,剛剛請到神助的喜悅都被沖得一乾二淨。
他們因為請神的關係都關了手機,等到他們想起來要開機的時候,左意風發現螢幕上有二十多個未接來電,蘇雨也是。
他們連絡上苗子青才知道路小西從路家被綁走,而景言出車禍受了重傷在醫院裡。
蘇雨讓白聿回去處理路小西被綁架的事,他們三個衝到醫院去才知道景言動了將近六個小時的手術,幸好保住了命。
苗子璇哭腫了一雙眼睛,苗子青整個人幾乎像是快死掉一樣,平常那麼有衝勁有活力的孩子,現在卻一臉茫然毫無神采的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蘇雨坐到他身邊去,伸手按著他的肩,「子青,發生什麼事?」
苗子青的頭連抬起來都沒有,只語氣平板的回答他,「……小西把報告忘在便利商店的影印機裡,他怕掉了,讓我去給他拿,就在路口而已……不用十分鐘的……我回來的時候,就看那輛車撞了小言,小西就在那輛車裡,他在哭……在掙扎……」
「你看見車牌了嗎?」蘇雨問著。
苗子青僵硬著臉,像是在忍著什麼,只是抿緊唇的搖搖頭,臉上寫滿了懊悔。「我只記得是黑色1600的國產車,很普通的車……都是我……」
「警察已經來問過了。」苗子璇語氣有些尖銳的打斷她弟弟的發言,緊緊抱著手臂,側頭瞪了蘇雨一眼。
「子青,那不是你的錯。」蘇雨知道他在想什麼,按在他肩上的手用了點力,「就算你當時在場,也不是你有辦法阻止的。」
苗子青只是更低下頭,好一陣子才伸手抹了下臉,只點點頭當作回應,然後停頓了會兒,才抬起頭來望著左意風和路愉寧,「大哥,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小西。」
左意風只嘆了口氣,搖搖頭的拍拍他的肩。
他們都急著想知道路小西到哪裡去了,但直到景言從恢復室裡出來送進了病房,他們才有精神討論起發生了什麼事,而苗子璇在那個時候終於忍不住的衝進病房,對左意風發了火。
蘇雨抹了抹臉,直到現在他才覺得冷,他本來就穿得薄,身上被雨淋濕的衣服雖然很快乾了,但醫院裡的空調還是讓他覺得冷到不行。
他望向路愉寧過於蒼白的臉色,朝左意風開口:「你先跟愉寧回去換件衣服,等下著涼了。」
「我沒事。」路愉寧開口的嗓音有點沙啞。
「現在杵在這兒也找不到小西,我讓白聿去連絡了,既然是人帶走的,就交給我們,你們先顧著小言吧。」蘇雨壓低了聲量的開口:「我們都清楚帶走小西的人要什麼,小西如果傷了、死了對他們就沒用了,你應該知道的,小西很安全,至少在他生日前都是,我們還有時間。」
路愉寧臉色看起來更蒼白了點,左意風伸手輕扶住他的手臂,朝蘇雨點點頭,「我先帶他回去換件衣服再過來,你要有消息馬上告訴我。」
「當然。」蘇雨點點頭,「反正我衣服乾了,我陪著子璇跟小言一起,你們要能休息,就休息會兒,接下來才是麻煩的開始。」
左意風緊擰著眉的點頭,帶著路愉寧轉身要離開,路愉寧卻突然開口,語氣有些緊張,「子青呢?」
蘇雨愣了一下,轉頭望去,稍早苗子青還坐在這裡的,這孩子一直看著景言進了病房卻沒跟進去,只是安靜的坐在門外。
蘇雨有著不好的預感,卻只是開口安撫著,「沒事,也許下樓去買東西了,或是回去給小言準備點衣物,你別緊張,我會找到他的。」
路愉寧帶著不安的情緒,望著走廊上那排空的椅子,左意風只皺了皺眉,和蘇雨交換了個眼神,拉著路愉寧離開。
蘇雨輕嘆了口氣,覺得疲累又憂慮,他想自己需要一點幫助,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喂?小其?你可以把小貴借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