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初雪(拾陸)

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茫茫滄海身不知處 落葉歸根是家園

2005年初夏某深夜,長白朝鮮族自治縣,鴨綠江邊。
我同初雪嘅脫北計劃,今晚終於要實行。我喺長白縣嘅鴨綠江邊,望向對岸嘅惠山市,焦急咁等緊初雪嘅出現。
接到佢之後,我哋就要展開漫長嘅旅程,穿州過省咁向雲南進發,然後進入緬甸;目的地係泰國。之後,我會喺泰國等佢出獄,然後一齊去首爾生活。
計劃咗接近兩年,我哋終於可以團聚喇!
遠遠傳嚟一陣好急嘅腳步聲,係涉水嘅腳步聲。我向聲音嘅方向望過去。雖然夜幕低垂,但係憑著月色嘅照亮,我仍然認得,係初雪嬌小嘅身影。
「哥哥!」初雪都見到我,仲叫咗一聲;佢加快腳步,踏上咗河道呢邊嘅沖積平原;我亦都向佢嘅方向跑過去。
呢個時候,一陣警報聲劃破寧靜;探射燈照到初雪嘅身上。
「我哋係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嘅邊防守衛,立即停止你嘅叛逃行為,否則格殺勿論!」
「初雪,伏低呀!」我向佢大叫。但係佢好似聽唔到咁,繼續跑過嚟。正當初雪跑到距離我大約十步嘅面前嗰陣……
𠹶!𠹶!𠹶!
三鎗過後,初雪停止咗奔跑。子彈透身而過,我清楚睇見,佢身上面嘅三個血洞……
我向初雪衝過去,佢中鎗嘅身軀,正好跌入我懷中。
「哥哥……我……我嚟……嚟咗喇……」一句說話之後,初雪再冇任何反應。
「初雪!初雪!」我抱住佢滿身鮮血嘅身體,傷心痛哭。
然後,我喊醒咗,發現自己坐咗喺張床上面。身邊嘅初雪亦都俾我嚇醒咗,坐咗起身,好關心咁望住我。
「哥哥,你冇事吖嘛?」
我啲惡夢,可唔可以唔好咁真?

Day 18,早飯時間,應該係brunch時間先啱。一如以往,我同初雪落咗酒店餐廳去食早飯。
冇外人喺度,初雪又回復佢掃晒全檯食物嘅本色;坦白講,我真係好鍾意睇住個傻妹食嘢,滿滿嘅幸福感。
「哥哥呀,」佢吞咗口中嘅食物,然後好關切咁望住我。「琴晚瞓覺嗰陣,你冇事吖嘛?」
「哦,我發惡夢啫,冇嘢嘅。」我輕描淡寫咁答佢。
「個惡夢好驚㗎?」佢再問我。
「都幾恐怖㗎……」我唔想講個內容佢聽,於是繼續耍佢。
「你今晚攬實我瞓,可能就唔會發惡夢㗎喇;嘻嘻。」佢傻笑。
「我哋已經攬得好實咁瞓㗎喇;」我都笑咗一笑。「再攬實啲的話,會窒息㗎初雪小姐。」攬得咁實,我驚到時發嘅唔係惡夢,係綺夢囉……
食完早餐,我哋返咗上房休息。我打算今日full day乜都唔做齋hea;老老實實,為咗朴太太呢單嘢,忙又忙過、嚇又嚇過、又俾人搵鎗指心口又盛、連交都打埋,我話我要唞返一日都不為過啫。
我終於有時間檢視一下明根支鎗,不出所料,係國產黑星六四式。其實明根應該慶幸佢手上呢支唔係七七式,否則我嘅推滑架動作、再加上trigger guard上膛呢個聰明得嚟又帶點笨柒嘅設計,呢鑊仲唔係滿清十大酷刑嘅夾手指刑?佢隻食指應該會短咗一截。
我將彈夾裏面嘅子彈逐粒卸出嚟,有四粒;加埋jam彈嗰粒同我開嘅一鎗,即係當時有六飛子彈。如果我唔搏的話,每人一飛,夠殺晒我哋之餘,仲有子彈剩。
我將支鎗化整為零,全部拆開晒,然後我開始檢視滑架內部同鎗管。我用紙巾輕輕抹一下滑架嘅內部,紙巾變成近接黑色嘅深啡 — 呢啲唔係鐵鏽或者火彈痕,係鮮血俾鎗管嘅高熱「煮」過之後、再混合由滑架上面脫落嘅微量二氧化硒所做成嘅獨有痕跡。呢支鎗應該近距離殺過人。
當我仲喺度研究緊支鎗嗰陣,初雪都檢視緊嗰四粒子彈;然後,佢用子彈玩起「 공기 」(GongGi) — 一款任何韓國細路都識玩嘅類似「拋豆袋」遊戲。我唔知原來北韓嘅細路都識玩,睇嚟又係泛朝鮮族嘅傳統遊戲之一。
坦白講,呢個係個非常違和嘅畫面;喺我眼中,初雪用子彈玩 공기 ,感覺上同啲細路喺戰區拆地雷執手榴彈一樣,都係「once you’ve seen cannot unsee」嘅畫面。
「哥哥呀,」還好,佢玩咗一轉就放低子彈停手。「你諗住點樣處置支鎗呀?」
「拆散佢,然後續件掉落唔同嘅街邊垃圾桶。」佢聽完後點點頭。呢招我喺《教父 II》學返嚟嘅;搵唔到咁多支煙囪咪掉落垃圾桶囉。
拆完鎗之後,我檢視我嘅筆記簿,睇返呢段時期攞到嘅料,然後再估計一下我仲要啲乜嘢去完成我嘅故事。
「中國文……」初雪望住我筆記上嘅字。「好似好難學呀……咁多筆劃嘅……」
「其實都幾難㗎,」我答佢。「所以細個讀書都幾辛苦㗎。」
「可唔可以話俾我知,你諗緊乜呀?」佢一臉天真咁望住我。
「我喺度睇緊,究竟我仲需要啲乜嘢資料,去完成我嘅故事。」我唔敢講得太深入,反正佢唔會明。
「咁仲差啲咩呀?」佢仍然一臉天真。
「唔……」我諗咗一吓。「之前東元、韓先生同埋賓館老闆都分別提過朝鮮偷渡者,如果我可以搵到個偷渡者,同佢傾幾句就好喇。」
「偷渡者呀……」佢好認真咁諗。
「係呀,不過,話咁易咩;」我嘆咗口氣。「人哋就算係,都唔敢認啦!認咗俾人遣返咁點算呀。」
「偷渡者呀……」佢仍然回緊帶。
「傻妹,到我問返你:你諗緊乜呀?」我摸一摸佢塊面。
「其實呢……」佢有啲猶豫、吞吞吐吐咁講。「其實呢……我識一個朝鮮嚟嘅偷渡者㗎……不如……我帶你去搵佢吖?」
半個鐘後,「新羅飯店」嘅後門。
初雪帶我走後門、返入去佢工作嘅地方。經過一條曲折嘅走火通道之後,我哋去到廚房。可能係「落場」嘅時間,廚房冇乜人。初雪喺廚房望咗一陣,然後,佢帶我去一個類似備餐位置嘅地方;我見到有個中年女人喺嗰度食緊嘢。
「明月嬸嬸!」初雪好親切咁叫嗰個女人。
「哎喲!小饅頭!(呢句講國語)」中年女人見到初雪,擺低咗碗飯同佢打招呼。「(呢度開始除咗「小饅頭」之外都係係韓文)我嘅小饅頭嚟喇!唔見你咁多日,你去咗邊呀?呢個係……」中年女人對我好有戒心,立即擺出一個保護自己嘅姿勢。
「明月嬸嬸,唔使驚;」初雪拖住我隻手。「哥哥係好人嚟㗎!」
「哥哥?」明月嬸嬸仍然一臉半信半疑。
初雪行咗埋去明月嬸嬸身邊,一邊繑住佢隻手、一邊同佢耳語。
我又一次親眼睇住,初雪點樣以佢嘅親和力去「降服」別人。喺呢段日子,我暫時仲未見過,同佢相處過嘅人,會對佢反感。
幾分鐘後,佢哋傾完。明月嬸嬸行到我面前問我:「咁你想知啲乜吖?」
雖然佢面上仍然係冇笑容,但明顯已經冇咗之前嘅戒心。
「不如我哋搵個地方傾吖?」初說提議。「嬸嬸你一陣幾點開工呀?」
「四點。」佢答初雪。
於是,我哋去咗延邊大學飯堂。主要係貪呢度夠靜,同埋冇人會理你做乜。
我買咗啲小食同飽點,仲有三杯茶。我哋三個就一邊食、一邊「傾閒偈」。
「馮先生,」明月嬸嬸開聲先。「小饅頭話你係香港人,想知道朝鮮偷渡啫嘅事;你點解會對呢啲嘢有興趣?」
「其實我係香港嘅記者,主要係寫緊一隻脫北者嘅故事;」我答佢。「我對你哋喺中國嘅生活好有興趣,想知道多啲。」
「你會唔會寫我個名,同埋工作地方㗎?」佢有少少擔心。
「放心,我唔會寫任何可以識別到你身份嘅嘢。」我向佢保證。
我見明月嬸嬸冇再出聲,於是打蛇隨棍上:
「明月嬸嬸,你嚟咗中國幾耐喇?」
「差唔多三年喇。」佢答我。
「第一次嚟中國?」我問。
「第二次。第一次嚟唔夠半年,就俾人拉到,遣反咗朝鮮……」佢嘆咗口氣。「如果我再俾人遣返一次,應該冇命再嚟第三次喇……」
「上一次點解你會被遣返?」我好奇。
「當時我喺個養雞嘅農場度做雜工,做咗都有四個幾月。某日,老闆娘見我嘅衫穿咗個窿,於是俾咗件舊衫我。點知其中有兩個中國工人,話我向老闆打小報告,於是有獎勵。過咗冇幾日,突然有武警嚟搜查,我就俾人拉咗。報警嗰個人仲當住我面認係佢報警𠻹……」
「咁之後點呀,嬸嬸?」初雪問佢。
「之後?之後我俾佢哋關咗喺市看守所一個星期,然後轉咗去圖們看守所;」佢講到「圖們看守所」嗰陣,初雪望一望我。「圖門看守所係個活地獄,獄警又打我,其他囚犯又打我,我每日嘅主要『工作』就係捱打;幾耐唔記得喇,我諗大約關咗我一個月啩……」
「知唔知點解會俾人打?」我問明月嬸嬸。
「獄警打我,就係想迫供,睇吓仲有冇其他人同我一齊嚟,或者有冇犯罪。佢哋曾經想迫我認搶劫,但我冇做過又點認喎!」明月嬸嬸有啲激動,初雪掃一掃佢背脊。「至於囚犯打人……佢哋打人又邊使理由喎!好多時都係搶嘢食、搶財物呀咁囉!有時純粹係娛樂,或者發洩……又好難怪嘅,一個細細嘅囚室,關住成廿人!又熱又迫,又唔夠食,唔打人搶食,都唔知點生存……」
我嚟咗兩個幾星期,終於見(聽)到一啲似返中國嘅嘢喇。
「一個月之後,佢哋就將你遣返朝鮮?」我再問佢。
「哦。我仲記得,嗰日朝早,佢哋將我同埋其他十幾個朝鮮人綁好,然後帶過邊界。朝鮮守衛將我哋嘅身份資料逐個對,我同另外三四個就跟佢哋嘅指示、企埋另一邊。其餘嘅人就俾佢哋一班守衛推落地下拳打腳踢,佢哋甚至用鎗托打人。打咗好一陣,個個都頭破血流。然後,佢哋隨手喺嗰堆囚犯當中揪咗兩個出嚟,當住我哋面前,用刺刀割開咗兩個囚犯嘅喉嚨……」
「我哋都俾呢兩個人嘅血噴到成身成面都係。呢個時候,守衛同我哋講:如果你哋再敢叛逃的話,你哋嘅下場就會好似佢哋咁……」明月嬸嬸講完之後,面露恐懼之色。
「咁你之後去咗邊?」我問佢。
「勞動鍛煉隊。」嬸嬸好冷靜咁答我,然後擰過頭望住初雪。「小饅頭,你應該知道係乜啦?」初雪點頭。
「其實算好彩㗎喇,喺勞動鍛煉隊入面,都係做苦工開礦,雖然辛苦,但總算唔係要命嘅工作。一日嘅工作完成,點都會有少少粗糧到肚。如果第二次偷渡再俾人捉到的話,就冇咁好彩喇!可能就會好似當日另外一班囚犯嘅下場咁……」明月嬸嬸嘆咗口氣。
「你喺勞動鍛煉隊入面幾耐?」我問佢。
「半年;」佢答我。「半年後,佢哋放返我出嚟。過咗大約一個月,我再次偷渡去中國,一直住到而家。」
「咁危險,點解仲要嚟呢?」我當然知點解,但我希望佢嘅答案可以確定我嘅諗法。
「生存呀!我要生存。」佢好肯定咁答我。「我全家上下七口都餓死晒,如果我唔逃亡,我諗我一早就已經死咗……」
全家上下七口……除咗詫異佢嘅悲慘遭遇之外,我更詫異嘅,係我竟然唔係太震驚。睇嚟,要令到一個人變得麻木不仁,其實唔係一件咁難嘅事。完成呢次嘅採訪之後,我諗我真係要淨化吓自己;否則,我將會變成另一隻「係咁㗎啦」港豬。
「小饅頭……我嘅鬼靈精小饅頭……」明月嬸嬸捉住初雪、古古惑惑咁笑。「馮記者係咪你男朋友呀?」初雪冇答佢,淨係耷低頭傻笑。
「唔好返朝鮮喇你……」明月嬸嬸繼續開佢玩笑。「做個中國新娘咪幾好囉!喺呢度落地生根,生返幾個小小饅頭……」
「嬸嬸笑人嘅……」初雪繼續傻笑,但隨即收斂笑容。「咁容易咩……你應該明白啦……」明月嬸嬸聽到呢句,亦都收起笑容。
「嚟咗三年,有冇諗過之後嘅日子點樣過呀?」我再問明月嬸嬸。
「唉……」佢嘆咗一口大氣。「偷渡者又點會有將來呢?一日係偷渡者,一世係偷渡者。我就算喺中國住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都好,我呢一世都唔會成為中國人。就算有人肯娶我呢個又老又醜嘅女人,只要有人舉報,就算我嫁咗過嚟幾十年都好,都係要遣返朝鮮……怪只怪我喺個唔應該生存嘅地方生存落嚟……」
聽完最後呢幾句說話,我同初雪都唔知應該點安慰佢。
傾完之後,我哋送咗明月嬸嬸返去飯店。臨走之前,佢指一指後門對面嘅一個小門口,同我講:
「呢度係飯店嘅乾貨倉,我呢三年就住喺裏面。飯店包我伙食,俾地方我住;每個月仲俾返一百蚊我。佢哋對我算係咁喇……我聽過有中國老闆,專門請朝鮮偷渡客工作,然後到出糧嗰日就報公安拉人……」
我唔知係個心過意唔去定點,我將銀包裏面嗰五百蚊俾咗明月嬸嬸,同佢講:「呢少少錢,希望你收咗佢,當係喺中國生活要嚟旁身嘅應急錢啦。」
我知道以明月嬸嬸嘅經歷,呢啲錢佢唔會亂使。如果喺某日發生一啲「意外」的話,我希望佢手頭上有啲錢,可以救佢一命。喺中國,五百蚊可以係一道菜,亦都可以係一條人命。
「多謝你,馮記者。」佢同我點一點頭,然後收起啲錢。「小饅頭係好純嘅女仔,你要好好照顧佢。」我都同佢點一點頭。
離開飯店之後,我問初雪:「點解明月嬸嬸叫你做小饅頭嘅?」
「嘻嘻!哥哥唔准笑人㗎……」佢傻笑。「明月嬸嬸知我為食,於是成日將客人食剩嘅小饅頭留返俾我。夜晚收工後,如果冇客人的話,我會將晚市客人飲剩嘅酒收起俾明月嬸嬸,然後我哋一齊飲酒食饅頭。日子耐咗,我就變咗『小饅頭』喇……嘻嘻。」
可能,呢個世界嘅最底層,的確係個為生存乜都可以發生嘅地方;但同時地,喺呢個冇人睇得起嘅底層,先至會有啲咁真摰嘅友情。或者,呢啲就係「患難見真情」 — 你唔「患難」,又點會「見真情」?
命運不得我挑選
前途生死自己難斷
茫茫滄海身不知處
落葉歸根是家園
人如滄海柳葉船
離群隱居自己情願
前途偏偏多挑戰
若問吉凶 我亦難判斷
(待續)
本故事人物及情節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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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係1997年5月中,剛剛完成學業嘅我身在華盛頓,正在考量緊我嘅未來。我可以選擇留喺美國發展,我internship嘅老細(即係美國政府)同我有共識,我畢業後可以留喺政府工作。或者我可以選擇出去闖一闖,見識吓呢個世界。當年仲係年青嘅我選擇咗後者,因為我覺得我仲未需要搵一份工困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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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係初雪、定係脫北者韓先生,都不約而同、有意無意間提及到,喺北韓,有一種自由,叫「自生自滅嘅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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