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的癥結並不是喜歡或討厭和服啊,青山小姐。然而我無法解釋清楚,因為儘管您是溫柔又敏銳的人,也存在著您自身無法察覺的盲點,只是這樣罷了。
:青山老師是長崎人,即使是短暫的相處,也能感受到您對故鄉的愛情。與此同時,我在本島出生,也對本地懷有故鄉之情—
你喜歡台灣美食嗎,如果喜歡、那你該試著品嚐《臺灣漫遊錄》。
然而、當成單純的旅遊或美食文學來品嚐是稍嫌可惜的,我的意思是說,你得具有和青山千鶴子一樣驚人的食量,像吃乾抹淨一樣的徹底、由內而外,不放過任何細節,方能稍稍點水般地嚐到他千絲萬縷中一點晶瑩。在體認到由美食包裝時代與世間百態、同等負責也細膩的國族矛盾與雋永情絲的同時,更徹底的深入到小說在現實中作為一個物件的狀態當中。也就是說,《臺灣漫遊錄》由寫作到最終作為一本書的型態呈現出來,只關注內文本身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它向讀者拋擲資訊的已經不只一個單純的乘載了懺悔與遺憾的日治背景百合小說。一如書中對每道菜品的精細解說,在令人著迷的文字薰染下,真正重要的,是一段漫長脈絡的理解、以及傳統上閱讀行為的顛覆。
反覆思索的最終,我傾向將閱讀《臺灣漫遊錄》的過程當作一段解謎的遊戲,而這似乎也是作者在構思與書寫上的初衷,即便那使他在書本發行之後面臨一些風波。是而作為一個與作者幾乎無關、或可說相互對望的讀者,依舊希望透過書寫傳達一種盡量純粹的讀後感受。讀後我將《臺灣漫遊錄》一書中埋藏的謎題區分成了雙主線,作者在文本內部與外部各自設下了屬於故事的謎題與故事之外的謎題,細密紡織進了那處處瀰漫百合清香、清甜雋永的文字裡。兩道謎題由寫作到出版之間逐漸相互剝離,看似各自獨立,卻又有點諷刺的互為表裡。而這也是我認為在抒意《臺灣漫遊錄感》想時最困難的地方,我無法評判這種雙主線的安排是否是一個太過大膽地企圖,然而一連串風波讓有關本書的討論總會不由自主的脫軌,急切於爭論出版或行銷倫理的情感問題,而疏忽了本書討論到的情感問題,其實已經超越那些世俗裡欲藉由爭論來達成的情感彌補。
我相信書中的謎題是明確的,作為一部大眾文學,本島通譯王千鶴那摘不下的能面從一開始就是牽引《臺灣漫遊錄》敘事前進的軸線。青山千鶴子作為敘事者的眼睛,他的視角與疑惑都供讀者棲身,感受蔓延開來,也許會有人和我一樣,總覺得王千鶴比青山千鶴子更像日本人。作者將文本內的解謎紡織進一道道精緻多彩的美食與青山千鶴子眼中筆下的南方殖民地台灣,交錯在讀者眼前的,是千鶴子在疑惑與漫遊台灣間的分身乏術,我們就像千鶴子一樣,即便被美島的解答當頭棒喝,腦中仍然盤桓霧水。究竟所謂「知識階層的傲慢」、或「自以為是的善意」在這本書的內與外都各自觸發了什麼。
從小說內部來說相對單純也容易理解,表面上看來王千鶴複雜的身世讓千鶴子總在找到機會時就想見縫插針的一探底細,然而若細究起時代情勢,千鶴子作為《臺灣漫遊錄》的作者,其複雜性其實要比王千鶴複雜百倍。那當中探討的問題環繞著「知識階層的傲慢」或者「自以為是的善意」的核心而起,讀者透過青山千鶴自備受款待的、上層階級的旅行,幾乎可說是相當舒適、也毫無違和地跟著殖民者的視角,雲淡風輕的看過了各種階級、性別、國族等複雜議題的種種衝突,讀不出那當中千絲萬縷,違和感飄渺杳遠、隱隱發酵。讀者甚至會在千鶴子為王千鶴的各種主持正義公道後,對這位走在時代與進步價值尖端的女性心生感佩。殖民者的身份讓千鶴子生來處在居高臨下的視角,受過新式教育洗禮以女性作家的身份在文壇發光發熱,身為進步派的自詡也讓他言行中散發而出對於帝國南進政策的厭惡耀眼奪目。
王千鶴淡然口吻中提及的盲點也就來自於如是環境的化育,它們從開頭就被綿密散落在那些幽微之處、時而由他人之身投影而出。千鶴子擅自在心裡將王千鶴喚作小千,在小千受辱時替他出頭、卻又無意識讓王千鶴做出各種逾越通譯職責的工作,滿心歡喜地要千鶴穿上自己贈送的和服,到最後一腔熱切地邀千鶴和自己一同返回日本。溫柔撫去小雀頭頂落花的大澤麗子、鮮花一樣雞婆的內地少年。「自以為是的善意」毫無違和地外顯在千鶴子熱切的言行上,甚至連他對王千鶴身士的打探也如灣生公務員美島所言,那是一種「視為珍禽異獸般的滋味」,源自於血液中內建已久的階級排序。當灣生公務員美島愛三直言不諱:「這個世間,再也沒有比自以為是的善意更難拒絕的燙手山芋。」時,實則也成就了《臺灣漫遊錄》最深沈也一言難盡的價值。也許會有人難以想像與相信青山千鶴子與王千鶴之間的鴻溝竟然是由一個毫不相干的美島來如此冷冽卻也如此輕易的劃清,然而這卻是只有夾在「內地」與「本島」間的灣生才能做到的事。鴻溝劃清的同時也犀利地剖開了深埋千鶴子骨血中不自知的傲慢,汩汩流淌而出的錯愕從而成為青山千鶴子懺悔的起點。「我在本島出生,也對本地懷有故鄉之情」美島的告白成為掩卷後我反覆讀著的一句話,他不只作為《臺灣漫遊錄》裡最出彩的亮點,那話餘韻長遠,從而牽扯出的酸苦或許才是而後牽引出青山千鶴子懺悔的原初樣貌,也使得本書的複雜性又更深一層,諷刺之感一言難盡。
然而即便解出了書中之謎尚還不算完全讀完《臺灣漫遊錄》。如同一開始我選擇將閱讀本書定位為一趟雙主線的解謎,《臺灣漫遊錄》在小說之外,其實還存在著一個關於「歷史與文學孰真孰假的辯證」,並且其實這才是作者本人認證過的創做意圖、真正希望讀者藉由閱讀去解開的謎題。關於如何破解這小說之外的謎題,包括作者本人在內其實已有各方高人提出各種精闢解析,身為一個單純的讀者、甚至可說也是被作者這層玩心一度弄到一頭霧水的人,其實我無意再針對出版或行銷倫理方面提出更多討論。只是作為讀者純然直抒個人情感,在反芻各方論述後心裡終究存有遺憾與諷刺。
想起學生時代曾被老師諄諄告誡不要預設觀眾會依照自己的預想去參與作品。誠然由創作角度出發我也對此類將創作設計化的論調感到疙瘩、對《臺灣漫遊錄》在書本各處都散落線索的安排也可說是沒有異議,然而「知識階層的傲慢」似乎就在此處與內文諷刺地互為了表裡。如是形容或許顯得蠻橫武斷,但一如青山千鶴子對王千鶴展露出各種自以為是的善意,從未站在對方角度為其設想的誤判造就了兩人在有生之年都無法與彼此真正和解,小說中尚可用蜜豆冰或年邁千鶴的舉杯消融尷尬,現實卻並非如此。作者是否也同樣天真的預設了讀者在他心中的某種符合自身期待的樣貌?讀者作為一個群體、其多樣性或許不能如此設想甚至信任,這層誤判成為風波的原點。但最終我還是傾向將它認定做彼此的了解不足,書裡如此、書外亦如是,這也算一種不分大小眾的不變命題。也許能夠期待終有一天讀者與作者能夠透過小說達成平等的交流,但在《臺灣漫遊錄》的內與外,我彷彿都看見了那道殘酷的鴻溝,衍伸出比衝突更加銳利的情緒。而比較不浪漫也不帶餘韻的地方倒是,現實中並不存在一個像美島一樣的角色。
然而歸根結底,我終究無法否定《臺灣漫遊錄》在小說本身做出的顛覆,最重要的就在於若要爬梳出作者真正意欲透過本書觸發讀者去思考的「歷史與文學孰真孰假的辯證」,讀者的閱讀就不能侷限於「小說本身」,而是必須將傳統上與小說無關的各種文字都一併吸納為思考的線索,才能一窺其堂奧。過往閱讀經驗裡我已經習慣在讀到序跋文時就很本能地把自己從閱讀狀態中抽離,因為對我來說那是所謂「小說之外」的東西。所扮演的角色近於提供資訊、是讓我再回頭思索時能夠有更多線索從文本中爬梳出自己的感想,但《臺灣漫遊錄》卻不適用於傳統上、或者大多數讀者已經在經年累月中養成為本能的閱讀模式。你必須將內文與後記、封面封底、摺頁甚至參與進整個計畫中的推薦序文、所有細節全部納入那個必須全身浸淫的文本空間,才能真正參與這本書的內容。唯有如此、才真的有可能從閱讀中觸碰到那個歷史與文學的真假辯論。
將序跋文或其他細節都視為小說正文本身來閱讀的這種改變到底值不值得被肯定與鼓勵?從創作來說任何形式的改變與企圖都應該要被尊重,這是我的觀點。這種改變是說不出好壞的,只能靠時間去印證它點出的事情能不能對未來造成影響。起碼《臺灣漫遊錄》也像小說中一樣、在小說之外點出了閱讀行為上的盲點,如果序跋都是小說的一部份,那更甚者書本由內到外的各種細節也都將等同視之,這份企圖是必須被重視的。由作者而起的改變作用於讀者自身,從這個角度來理解磨合需要時間的理所當然、也就不必將期待與現實不符之感都訴諸情緒。《臺灣漫遊錄》在書裡書外衝突的互為表裡,或可說是意料之外,細想之後卻也能稱可貴。如果小說中的青山千鶴子與王千鶴在現實中確有其角色寄託與棲身的真人或形象存在,那書裡在此世無可達成的和解,該延續往何方,大概就是作者與讀者該同時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