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

　作者：一一

　　於今他終於看見了那扇窗。

　　那扇窗很高，很遠，在這間走了四步即得轉彎的石砌房裡，他得把頭仰得很高，才得以看見窗口。即使身子緊緊貼著牆，站在離窗最遠的地方，試圖一覽面積最大的窗外風景，看見的也只是窗外的一線天空。

　　他每天坐在泥地向上望，發現晝日裡的某一段時刻，陽光會短暫地從窗外映在石砌牆上。金色的強烈陽光反射在牆，他會暫時看見自己長滿皺紋的手，皮膚鬆弛的肚，細瘦羸弱的腿，周圍空無一物，唯有石砌牆夾雜纖碎的石英如星點般閃閃發亮。然後陽光逐漸偏移，他又沉入在黑暗裡。

　　他已經遺忘了自己待在石砌房裡多久了，就如他也不記得進入這間房之前的生活和自己。言語多半使用在夢裡，但後來，他在夢中也是夢見自己待在無人可說話的石砌房裡。夢和現實無法分野，言語零落在孤獨一人的禁閉中，思考成為了艱難的事。

　　然而自從他發現了那扇窗，發現了那道短暫映在牆上的光，內心有了顫動，有了渴望。他期待光停留得再長一點，期待看見周圍、看見自己多一些。逐漸地，他發現自己有了感受，有了思考。他欣然喜悅等待陽光，眼睛充滿明亮望向陽光，在陽光逐漸消逝之時，悵然若失。

　　他開始思索陽光來自何處，窗外是如何景致；想像如果一直沉浸在陽光裡，該多麼幸褔。然而隨著仰望窗的時間愈長，渴望陽光愈是強烈，他卻逐漸失去了喜悅。他在石砌房裡來回踱步，焦躁等待，而在陽光終於來臨之際，卻恐懼失去。於是他愈來愈不快樂，甚至後悔抬頭發現了窗，發現了陽光。

　　想要永恆擁有陽光，便是離開這間石砌房，他在苦思許久之後，想出如此辦法。於是他再度抬頭仰望，下定決心攀向窗。

他企圖像隻壁虎貼在牆上，手指腳趾尋縫向上爬，但是牆上的砌石十分光滑，結果往往是重重摔落下。經過數月失敗嘗試，他煩躁來回踱步，放棄的念頭不斷浮起，最後不禁躺在泥地，不願見到窗而痛苦閉上眼睛。為何要看見那扇窗？發現窗和陽光之前，儘管日子黑暗，但是多麼平靜恬淡。現在他喜悅、痛苦、驚懼、煩躁、焦慮失眠。即使遁入夢中，自己仍是望著那扇遙遠的窗，思念著陽光。他試圖遺忘，甚至細尋痛恨的理由，藉以說服自己抗拒生命中有光。但當他發現真的就要遺忘了，又驚恐將永遠失去它。

　　這天當他再次嘗試爬牆失敗，心生挫折在泥地上翻來覆去，再度思及放棄之時，忽然聽見了來自窗的方向傳來了一陣聲音，那是難以形容的美麗樂音，如一根羽毛，輕盈地騷著他的心。他往窗一望，看見了一隻小鳥的剪影在窗台上囀鳴。牠隨著映入的陽光，飛進了石砌房。展翅飛翔的金綠色羽毛的鳥如一顆星宿般閃閃發亮。鳥在上方旋飛了一圈，然後緩緩朝泥地翔落，停在他的身旁。牠在泥地上啄了啄，跳了跳，看見他正望向牠，歪著頭透出疑惑。他挪動手指，想摸摸牠，鳥兒卻跳退了一步，振翅向上飛，飛至了窗台，消失無蹤。

　　而當他順著鳥往上飛的方向，驚訝地發現在石砌牆上有一道或深或淺的長長刻痕。撐起身體想要看仔細，手掌卻感到刺痛，移開手往泥地一看，竟見一顆小銳石。他手指捏著石頭，望著牆上的刻痕，思索並且感受到了希望。

　　於是他開始鑿牆，日夜不停地鑿牆。每鑿出一個小洞，一腳便攀上嵌住，一手再往上攀附鑿洞。陽光日復一日移入、消失，移入又消失。他在窗台下方的那面牆上，一點一點地鑿，身子一點一點地往上移。底下的泥地逐漸變小。許久之後，他終於抵達了窗，兩手得以攀附窗台上。

　　當他迫不及待撐舉自己望向窗外，這時正好陽光移入了窗。刺眼的金光直直射入，刺得他雙眼只見一片白亮。長久以來生活在黑暗，只見照映在石砌房上方陽光的他嚇了一跳，兩腳一軟，從支撐的鑿洞滑落，竟再也找不著洞，整個人便攀掛在了窗台上。

　　許久之後，他的手痠了。他俯頭看不見泥地了，仰頭望向頭頂上的窗，看見了藍天，白雲飄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