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5點,晨曦遲來的冬天,天空是青藍,泛著魚肚白的色澤,台北的寒流持續發威,逼得我猛對手心哈氣,我僅穿著一件黑色夾克,站在巷口的便利商店前,等著我的南下專車。
一輛破舊的白色喜美停駛路旁,我迅速開了車門,生硬地跟著乘客們打招呼,這輛南下專車的乘客包含我、哥哥,和父親。雖說是親人,彼此有血緣關係,但各自居住在不同的城市,讓我們一年只會面一兩次,日益生疏,或者,從未熟識。
古人常說血脈之緣是無形的聯繫,至少於我,我必須誠實地說,我不敢肯定,某些時刻,血緣就只剩交代個人簡歷的功用,類似一種產地證明,使得這趟通往高雄的南下專車,不像家族旅遊,倒像參加一場旅行社舉辦的團體觀光,要跟同車旅客保持友好和善,為了填補這四、五個小時的車程空隙,我昨夜甚至模擬了話題,以備掩飾沉默的尷尬。
「曉雯,你很久沒帶Tony回家走走,有空多回來看看。」父親開了第一槍,表現像其他父親對子女感情的關切,對我說。
「爸,我跟Tony去年分手。」我漫不經心的回答著,假裝無關痛癢。
為了化解車內詭異氣氛,我說,「哥,你之前進口的膠原蛋白粉還有在賣嗎?我現在在電視購物上班,也許可以幫忙上檔。」其實,我上個月才剛通過電視購物中心的試用期。
「我公司收起來,現在當房仲。」哥哥看著車窗外說。
「待會到清水休息站吃東西。」父親趕緊插話。
我們的會談總像遠赴一場口試,如果事前就能充分掌握問題,當然答題就能得心應手,問題是,我們之間總缺乏提示,才會連簡單的閒話家常,都輕易踩到對方痛處。
關係的演變始於何時呢?我記得國小時那個稱為母親的女人,突然沉迷於賭博,總是沒日沒夜的流連牌桌,父親則負責收拾殘局,但屢次欠下的債務,像兒時在奶奶家度過的颱風天,我們慌張使勁地用毛巾防堵任何入口,但滲進來的水卻逐步攀升,只能眼見珍愛的玩具、衣物、家電全漂浮在水面上,徹底泡湯。
於是,我們只好省吃儉用,捉襟見肘,傾盡所能償債,直至某日,父親清算債務時,發現依他微薄的公務員薪水,就算全家不吃不喝,連利息都還不起時,他疲憊地說,算了吧。
因為逃不出累積的利息循環,那名為母親的女人便消失了。
多年後,她曾嘗試聯絡哥哥,好意的說她想存款,但戶頭被凍結,想借由哥哥的名字開戶,但她不懂,早在我們的童年時,就從她身上學會對人的防備,當然哥哥不可能出借印章證件。此後她以各種型態出現,讓我們知道母親曾來過,如前年,家裡的大門出現「欠錢不還」、「全家死光」之類的噴漆字眼,報警才知,原來她又跟地下錢莊借錢,填的住址是瑞芳,此後全家產生少有的共識,母親,是我們該避而遠之的人物,不是每齣母親尋子的團圓戲碼,都像新聞還是八點檔一樣溫馨感人。
我想,母親的離去、生活的困頓、父親的忙碌,一連串的因素,匯聚成我們避而不談的傷口,好似不提,不揭瘡疤,我們就可以假裝是正常人一樣生活,各自茁壯。成年後,她的名字,被判定成為一個不可說的詛咒,一個禁忌,開口了,就會喚回沉睡的夢魘,我們都選擇心有靈犀的姑置勿論。
我畢業後一心想待在台北,城市的繁華吵雜更適合躲藏,隱匿我不想對過度友善的街坊鄰居自我表露,穿著打扮時尚,融合為東區背景時,讓我忘記曾有的困頓,在陸續換過幾個被社會認定不像樣的工作,經歷幾場無果的戀情後,我逐漸安於沈寂。而哥哥則一直守著瑞芳,原因無他,小鎮低廉的消費和家宅,讓他得到財務上的安全感,對於生活,他節儉近乎偏激,鞋子穿到開口笑,他還是直挺挺穿到公司去,絲毫不覺窘困,想當然,不受女性青睞,從未交過女朋友,我忖量,也許是受到童年金錢拮据影響,或是在當時母親離去時,比我年長四歲的他,有了更深的體悟。而父親十多年前因再婚搬離瑞芳老家後,我們像找到一個更合適的藉口,以「不打擾父親的新生活」為由,理所當然的疏離,變本加厲的冷漠,咬牙奮力地逃離那昏暗童年。
這輛車上,我們像是來自三個不同世界的人,個性、價值觀,連外貌都截然不同,彼此疏遠僅適合寒暄,欲用愛作為連結也太薄弱,似乎已過了建立地基最好的時刻。
儘管生活、關係都照著軌道運行,遵從著幽微不可視的秩序,但上個月,在瑞芳老宅郵箱出現的信件,像是詛咒又再度回到這家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