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舊作,故事發生在一個虛構的時間、一個虐構的村莊之中。當年寫好之後,曾經有人評故事說得好,但又有人說人物性格顯得平面(聽了好傷心)。角色性格沒有下筆很重,是因為這個故事我是用遊唱式的方法去寫,好比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遊牧的說故事人,成天拉著樂器邊走邊說,所以所有人物都只是過客。當年我寫的時候心裡看到的是這種畫面,管別人怎樣評呢,至少我寫得開心,現在重看也還是喜歡,所以分成六章,放到這裡跟大家分享一下。
這是一個海邊的小鎮,鎮上一條街,街上一幢房子,住了布本一家,布本家老爺子自己做生意,一個屋簷下八個口,讓老爺子的小牛車在鄉鎮來來往往之間填飽滿了,布本家不捱餓,可布本家也不富有。
這一天布本家小兒子早上醒過來下樓去時,看見他老爸龐大的身軀仆倒在地上,一雙手一雙腳也還在拼命地扒著踭著,布本家老爺子起不來了,布本家老爺子趴在地上嚶嚶地哭起來了。
這個故事開始了。
──去死!我們還有幾百塊的酒錢欠著呢!他不能倒下啊!不能啊!
二姊尖聲地嚷嚷。
──你們有沒有子夜葵的蜜?那人問。
布本家小兒子就回頭看了看小妹,小妹搖了搖頭,神態有點兒悲傷,她的意思是地牢裡再也沒有子夜葵的蜜了,什麼蜜也沒有了,其實什麼也沒有了,因此世界也完了。
布本家小兒子卻這樣答道:
──還有不少呢,新進的貨,你要幾多先讓我去點一下。
那人說他不要很多,就十公斤好了。
布本家小兒子就立刻打電話給明明村的菜婆婆,菜婆婆缺了好幾顆牙的嘴裡漏著風,說:子夜葵今年開得漂亮哩!子夜葵除了蜜可以化痰止咳收鼻水去頭痛患者服後隔夜即癒沒病者也可以天天飲用不但生津解渴什麼病痛也可以預防於未然之外,還有乾花呢,自家製的,清新怡然喔,還有子夜葵花籽油,上個禮拜才搾好的,百分百天然Homemade無雜質噢,低卡路里降膽固醇的,你要不要也試一試?
布本家小兒子又看了看小妹,小妹又搖了搖頭,今次還歎了口氣。他們的老媽又偷偷地閃進廚房裡拿吃的去了,臨進去之前一雙鬼鬼祟祟的小眼還精警地把廳裡的人都掃瞄了一下,以為沒有人看見呢,那踽踽而行的胖胖的身影讓他想起了小熊維尼。
──有現貨哦?太好了,明天就給我送過來行不行?那人說。
小兒子就說:行行行。先生買子夜葵花的蜜可是藥用?
──對對對。我是醫生哩,剛好要急用的時候發覺沒貨了,負責進貨的人啊,總是偷懶。
小兒子就接著說:那子夜葵的蜜可真是又好喝又見效呢!醫生又有沒有興趣試一試這裡的健康枕?
──健康枕?醫生不解。
小兒子說:就是子夜葵的乾花枕囉。今年的子夜葵開得特別漂亮呢,把花瓣晒乾了,壓碎,再用來做成一個個枕頭,清新怡人喔,可以介紹給你的病人噢,對他們的病一定有好處的。
醫生想了想,就說:
──不不不了,只要子夜葵的蜜就好了。
小兒子立刻說:這樣好不好?先送你一個睡睡看,不好丟了算了,好你再回來給我買?
醫生就答應了。布本家小兒子當下就立刻趕著牛車到明明村去,找到了菜婆婆,用家裡剩下來的最後的三十元買了十公斤的子夜葵的蜜,又幾錢乾花,回程時還拐到城裡去買了一個新枕頭一張包裝紙,回來跟小妹兩人剪剪的縫縫的,乾花枕就弄成了。
──好香呢!
小妹說。
──睡在上面一定會做個好夢。
小妹又說,就用包裝紙很花心思地把枕頭包起來了。
第二天布本家小兒子便又駕著老爺子的小牛車,把花蜜跟乾花枕送到醫生的診所裡去,醫生問他幾歲,他笑笑說十六,其實報大了兩歲,醫生就多給了他一些不少的小費,夠一家人買半個月新鮮的奶酪了,小兒子那天很高興,小兒子那天頭一次做成一筆生意賺到不少的錢。
而布本家小兒子就是從那時開始把一個家擔了起來。
醫生果然喜歡那個乾花枕呢,布本家小兒子就抱回來一大堆乾花一大堆枕頭,縫了好幾個晚上,點燈的油都用光了,小妹的指頭都紅了,哭起來了。布本家小兒子就把她安枕在其中一堆乾花蓆上,又拿了一個縫好的枕頭給媽媽一個給爸爸,他媽媽就斷了惡夢了睡得安寧了,他爸爸那無日無夜的咒天怨地也止了,到一個小小的房子裡都安靜下來時只剩下野上的風聲樹聲蛙聲蟬聲,布本家小兒子直覺得是奇跡發生了,如此平寧。
那一晚一個屋簷下四個人都難得地睡得很香、很香。
我們也都不要吵了,就讓他們安心的睡,睡個飽,做個好夢。
……
……
……
老爺子出事以後一向都來得很勤的大哥和二姊突然不再來了,遠嫁的大姊說她這一向剛生了孩子又建了新房子,徹頭徹尾的一窮二百噢。只有在很多年前就離家在外地娶妻生活的二哥,還會寄一點兒錢過來。
老爺子出事以後媽還是一個樣,十幾年來都是一個樣。布本家小兒子不記得了,好像從某一天開始她腦子就不對勁起來了,某一天是他和小妹對上的另一個孩子死去的日子吧,還沒有生出來就在裡面死了,大人們說的。布本家小兒子認為他從此就留在他們的媽媽的肚子裡,因此有一段時間他和他小妹都還在母親體內時他們都跟那搗蛋的小鬼相處過,也因此媽得加倍的吃,她吃她自己的份也吃腹中小鬼的份,小鬼在她肚子裡越長越大她也越長越大,人們說她腦子不行了,她卻成天呆呆地坐著看天,看得天空也要滴出淚來了,下雨了。
布本家小兒子常常學著母親,在田野間抬頭凝望天上,思想在天的一方,到底有些什麼,讓母親如此嚮往,值得她忘了孩子忘了家,花一輩子去如此專心致志地張望。
──你這小雜種在下面幹什麼?
布本家小兒子正偷偷地從地牢裡把一箱羊骨梳子搬上來,人們說在好遠好遠的森林的東面還是河流盡頭的南面,住著一個沒有田沒有地沒有家的部族,族人吃的是羊喝的也是羊用的也是羊,成天趕著一群一群的羊遊走在草原之上,有一年——是許多許多年以前的事了——讓老爺子踫上了,買回來羊骨梳子扇子,都長年擱在地牢裡、架子上。
村裡一年一度的園遊會近了,布本家小兒子投了一個攤位,要把這些頂精緻的梳子搬出來賣,沒想到半路碰上了老爺子,看他吃力地支撐著自己的身子顫抖著一雙從袍子裡露出來毛茸茸的腳守在樓梯口上,一時青了臉。
──爸你怎麼起來了?這樣不好。小兒子說。
──有什麼不好的?我起來不起來也要你管?老爺子立刻咆哮起來了,沒想到還中氣十足哩。
──你躺下吧,休息……
──休什麼息?我躺了好幾個月了!我好得很!
──爸,你心臟不好,這樣很危險……。
小兒子說,他一直抱著一整箱羊骨梳子的手開始發痲了,好重啊好重。
──我問你,你拿我的羊骨梳子幹麼?
──去賣。
──我幾時讓你拿我的東西去賣了?
──你沒說。
──你看我有點兒病就當我死了是不是?這屋子裡幾時輪到你作主了?
──我們沒錢了。
──什麼?
──我們沒錢了。
── ……
小兒子看他稍靜下來,就想抱著箱子上樓去,誰知他爸死命堵著門,就是不肯讓他過去,一個肥大的身子拼了命把他擠下去,小兒子一個踉蹌,幾乎要滾下樓梯,好不容易站穩了,鼻子裡有腐敗和汗餿的酸臭味。
──我告訴你,你給我放回去!我不要你賣,貨是我入的,我心情好時自己會駕車上市場去賣,我自己去賣!
布本家小兒子沒辦法,就只好把羊骨梳子放回地牢裡去。
下課後朋友找布本家小兒子到森林喝酒野餐,布本家小兒子就去了。酒裡有麥芽發酵的味道,隔壁班的漂亮的女孩偷偷地從自家的園子裡摘了一大籃青葡萄來,有人吹起了笛子有有人彈起了小豎琴,女孩們跟小伙子在樹下跳起舞來了,紅紅的裙子在青草地上盪起一個又一個圓,像碧綠的湖心上的漣漪,漾過來陣陣清香,金燦燦的髮絲在藍天的藍裡起起落落。布本家小兒子躺著看著人們起舞,看著人一圈一圈的旋轉他的心上就一緊一緊的,不明所以,遠遠有女孩子們的笑聲,春天的風吹進屋子裡來時敲響了的風鈴——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從前他替小妹遙鞦韆時聽過的,他就覺得有些什麼東西遠了;又有些什麼東西近了。
樓下突然傳來女人的尖叫聲,布本家小兒子覺得是他的耳膜被割了一刀,登時血淋淋的隱隱地痛著,好不容易他花了好久好久時間才哄入睡的小妹又被吵醒了,小小的眼皮一睜開來就是哭,哭聲尖叫聲震盪得屋子搖搖欲墜,哇——哇——呀——呀——哇呀——呀——世界被撕裂了,崩落了,碎片在布本家小兒子的眼裡浮浮地晃動起來,他是遊樂園裡騎著木馬的小孩,一塊又一塊的景象都繞著他高速旋轉,他開心地笑起來了,也不覺得被扭著的耳朵十分痛,只是臉上沒由來的一陣濕一陣熱,他抱小妹就抱得更緊,小妹就哭得更響了,被扯著經過窗前時他還看見了鄰居和鄰居的鄰居一整個小鎮一幢幢小小的房子一扇扇黑黑的窗輪流地亮起來了,一盞又一盞的燈。
──你送她去那個島啊!
然後扯著他耳朵的手鬆開了,他就一骨碌跌在地板上,一跌下來他就連滾帶爬躥到枱底裡去,還是抱著小妹,小妹還是哭。布本家小兒子喜歡家裡的桌布,白色的周邊有蕾花,大姊常常洗著換著的天天起床下樓去桌子上面總是白得乾乾淨淨,跟碟子一樣白,跟碟子裡的牛奶一樣白,白得幾乎要分不開桌布和碟子和牛奶了,只是桌布是冷的,碟子是微溫的,牛奶是燙的——早晨,爸乾著車出去了,媽睡著,早晨又安靜,又溫暖……。
──你送她去那個島啊!
光輕輕地掠過蕾花跟他一起躲進來了,這裡很安全,外面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的腳在痛苦的糾纏著,男人的是粗布褲,深棕色的,沾著濕泥巴的那幾塊幾乎是黑了;女人的腳光著,掙扎間淡黃色的裙裾隱了又現,布本家小兒子忍不住要想起隔壁阿巴家園子裡黃花來,吊鐘形的,安安靜靜的花,現在在恐懼中索索的劇烈地顫抖著──呀──呀──哇哇呀──咳──咳──哇,後來一下子多出了很多很多雙腳──你送她──送她──呀──哇哇──去──咳咳──去──島島島──啊──呀……
然後都不見了,只剩下一隻孤伶伶的高跟鞋,淡黃色的,鞋尖上磨出了一塊小小的蒼白。忽然又變得那麼寧靜,像一個爐火前的尋常的夜,睡前的祈禱,連懷中的小妹也不哭了,乖乖地睡去,剛才明明又熱又濕的,布本家小兒子現在只覺得臉上一陣冷,冷得乾,風從海裡穿過大大地敞開的家門撲進屋裡,他聞到了魚的腥味,又好像有腐壞的肉的氣味。
醒過來時就一眾好友都回去了,森林也開始黑起來了,向晚,布本家小兒子就想到了家,就照舊駕著牛車回家去。
回到家裡一切如舊,老爺子悻悻然地卧在床上悻悻然地罵著誰,喃喃呢呢的,反正誰也不對,衣領上掛著餐巾,濕了一大片的橙紅色,還有唾液還有湯汁黏在密密叢叢的鬍子裡,星星沬沬。老媽背著他坐著,看天,厚實的肩膀露在沙發外,布本家小兒子記得這肩膀,明明以前是那麼瘦弱的,如冬日裡枯葉落盡還高掛在樹幹上的一條枝椏,都枯了乾了,寒風裡留不住水,荏弱的,扳下來用力一捏就碎了,而那一晚那一個肩膀上鋪著雪,雪太沉而人太弱,燭火裡紅通通的,聖誕節之夜,老爺子捨不得,老爺子還是把她抱回來了,浮游著罕有的肉香的餐桌上圍攏起來一家人安靜的蒼白的臉,火光在中間跳舞,肉吃進口裡就已然冷了……而廚房裡有小妹在專心地攪著一大鍋濃湯,冒著水氣把灶邊的一片窗玻璃沾濕了白茫茫的一塊,透著園子裡秋夕的隱隱的紅,小妹回過頭來笑了,剩了滿滿的一碟給他,問他還要不要麵包呢?她才烘好沒多久的,他最愛吃的又香又甜的馬鈴薯麵包,他就說不要了,湯就好。她笑著把湯端到他面前來,他就看見了她微紅的眼角上淺淺的濕痕,他問她怎麼了?她就說沒什麼。洋蔥哩,她說,加了不少在湯裡,這樣湯才會好甜。他就低頭看了看,水蒸氣嗆得他眼睛也澀了,也真是下了不少洋蔥,一塊塊軟軟的透明物像船,泛在滿滿的熱騰騰的紅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