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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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m: The Metamorphosis of Birds (2020)
1
我第一眼看見安桀就知道她喜愛精密銳利的譬喻,並熟稔於拾獲與隨身攜帶。譬喻:其類比和共謀的調性,往往能偵測出我們會意徵兆的方式。那些徵兆懸置於人生裡種種意想不到的間隙:刀插下去而流血之前,燈暗而樂聲響起之前,頓悟而殞滅之前。它低於一秒,宛如膠捲的黑色格狀,暫留我們的印象,自動構想出現實的連續性。她一定明白這種事情 ── 斷行、眨眼、換氣的相似性,但未必注意到我見到她時整整翻了一頁。她是個會在心裡畫線的人,也懂得注視,讓你以為你說過的每個字眼都不可磨滅。
某些莫名晴朗的白日,安桀在陽光下細讀我的臉,那感覺像用指尖緩慢撫著眉毛同時在耳垂穿刺。她看膩了,就會彎折手掌在船舷上撐起身體,俯瞰陰影裡的藻綠色海浪,無精打采。她滴墜在手腕上的長髮讓我隱隱感覺,她極可能一言不發地忽然從這裡跳下去 ── 意味著逃脫、自我毀滅或純粹樂趣。正確的步驟也許是限制她的行動,然而我寧可跟著跳。無論遠處是否有個暴風雨,而水下是否游動著一群飢餓的鯊魚。我們會做出最蠢的事來,那種乍看充滿可能性,卻無法改變任何局面的舉動。然後拖著濕冷的衣襬回到艙房,交換抽一支煙在五分鐘的流行歌結束前睡著。
2
豚跳號:一艘航線茫然的遠洋漁船,外殼是鳥糞的白色,吃水線上方幾呎處有道巨大而銀閃閃的刮痕,讓人不免好奇它曾與什麼東西擦身而過。它在兩週前落入我們手中。那是個適宜昏睡的午後,三十五個人質像受驚的草食動物被圈養在甲板上,同夥把握著難得的勝利者姿態,盡情恐嚇、嚇唬他們,為這個瘋狂吞噬彼此的宇宙增添更多言語暴力。小 Z 也在那兒。他似乎頗為滿意眼前的規律和平靜,嘴巴輕輕噘成吹口哨的樣子。
「豚跳」是我擅自取的船名。我們有時會玩起這種惡作劇般的遊戲:為戰利品框上新的稱號,以示收編主權。這有效讓我們混淆,一切犯罪可能只是玩樂;我們不是舉槍對人的海盜,而是做完填字謎題然後聚在浮冰上打盹的海豹。
命名的靈感來自我最近讀到的一個故事:有一隻非常悲傷的海豚,牠覺得那幾年牠注定悲傷。形容:悲傷像是一片粉色草原,隨著牠的深入而散開 *。我認為作者也許見過日落時的大群豚跳。彩霞漫天,水花紛飛,海豚跟著船隻若隱若現,產生點狀的驚艷。我從未因這片風景掉淚。
我就是在豚跳號上找到安桀的。但她不在外面的甲板上。她藏得很漂亮。破綻是一團衝過我腳邊、隨即神祕地消失在船艙入口的黑影。它短暫掀起一陣氣流,幾乎讓我的思緒跌倒。我抬頭,沒有其他人注意到。
我於是握住藏在口袋裡的刀,走下鐵梯查看。室內一片昏暗。架高的長廊通往一個淹滿灰塵的倉儲間,廢棄床架後方的地板藏著一扇拉門,那是船體內部垂直移動的捷徑。我爬下去,周遭卻忽然全部黑掉,彷彿貧血的人久坐後一起身就暫盲。我不禁懷疑此處是個無窗的封閉空間。正摸找著手電筒時,對講機剛巧不巧響了:
「艾莉,你在哪裡?」
是小 Z 的聲音。訊號渣渣的不清楚。在宛如洞穴的絕對安靜裡,這問句聽起來像一撮長得好慢的苔蘚。我點亮手電筒,快而穩定地照明周遭一圈,一邊回覆:「收到,我在搜查一個可能漏掉的小房間 ──」
我第一眼看見安桀,她就蜷縮在牆角。她的眼睛因為手電筒的照射閃爍著橘色的光芒。她的手在流血。
整件事情充滿疑點:那個無名黑影,以及她的反應。試想,假如她早已隱身在那邊,該輕易制壓誤入的我的。我想過她是害怕,但也無法避談另一種可能性:她就是待在那個最深處等我。這一切不是她的災難,而是我的命運與她的意志。這個想法有些毛骨悚然,同時不可思議。
3
我父親三年前還是母船的船長。這艘船原本的擁有者是他的老闆,他們的賺錢之道與平時消遣皆由無數樁罪行所構成。我很早就明白,他身陷一群專業瘋子的競技場,他必須絕對專注、使命必達,不然免不了被無情狙擊的下場。老闆很照顧父親,珍視他如技工珍視一個順手的工具、心理醫生珍視一張長沙發,並在他犯了某個過錯不得不奔逃出城市時,把海盜船交給他打理:誰知道呢,也許他看穿了我父親自始至終是個浪漫派。反正從此,他再也沒有踏上岸邊,直到再次失蹤。
關於那個讓他終生漂泊的錯誤,我至今仍不清楚。他沒告訴我,我就不問。我認為有些秘密留在原址絕對比較舒服。隨著擁有它的人埋葬了,或者永遠凍結在當年都好。「人活著還是不要知道那麼多才好。」我父親自己說的。那時我們待在船頭,他剛讀完一本四個世紀前的航海日誌,似乎心有感慨。我偶爾從舷窗偷瞄,他總是面露灰心地把臉貼在攤開的書上,再蓋上一側讓書夾著自己的頭。
他的話讓我想起十五歲那年,也就是我隨他登船的前一日,他帶我到小鎮電影院看了部黑白片子。我們安靜望著銀幕上紛亂遷徙的光階,讓時間流轉過眼前。非寫實的場景十分打動我,讓我暗自許願還有下次。有一幕是這樣的:戴兔子頭套的男人站在積雪的鐵軌中間,僵直背脊說道:「每個人都會死,但還有這麼多人活著。」
其他的情節,我幾乎都忘了。大燈重新亮起,我們依然坐著。我轉頭看父親,他久久不說話。
稍後,我們散步回家,他問我:「你覺得,一隻兔子被迫到海上生活,牠會死嗎?」
我聳聳肩說:「牠會暈船。」
他大笑,然後不慎踩過街邊一大團碎紙。
「噢,你聽過一種軟體動物叫作海兔嗎?」
我搖頭而不追問。其實好多事情,在他告訴我以前,我都沒有聽過。
我們經過一個廣場。他描述鯨魚的舌頭和這片廣場一樣大,只不過會有很多的顆粒像導盲磚。有個四重奏樂隊正在進行清冷的表演,我們停下來觀賞,想像自己聽見了一小段鯨魚的體腔詠嘆調。
4
我把安桀單獨關在 B 層的艙房,那是個類似閣樓的地方,不見天日,毫無用處。我扔給她一條毯子,命令她睡在一張發霉的布製地圖上。我不確定這麼做有什麼意義。也許認定把她留在視線範圍內較能減少麻煩,但事實上她一點也不麻煩:她很聽話。往返兩船之間的小艇上,我拿了捲繃帶讓她包紮受傷的手,她接過來,沿虎口慢條斯理地纏繞。
「怎麼弄的?」我問。
她沒回應。
「你叫什麼名字?」我再問。依然沒有回應。我觀察著她柔順的長髮和整潔打扮,覺得有點奇怪。根據指揮室的報告,豚跳號已經航行三個月:她的樣貌可不像在海上待了三個月的人。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和她出沒的房間一樣。
我試圖以一種友善的方式召喚她的注意力。
「我是艾莉。」我說,「但那不是我的本名。我喜歡取名的遊戲,對象包括我自己。」
她看了看我,總算不再面無表情。「是嗎?」她說。
我搖頭:「那是我本名。」
她重新望著滲血的掌心,指尖沿繃帶邊緣慢慢撫觸。
「安桀。」她回答,「但是,你能給我取個新名字嗎?」
我思考了一下。「不,那樣太可惜了。」因為 ── 你畢竟本來就被想好了。
她又看了我一次。那一瞬間,我但願這艘顛簸浪間的小船永遠抵達不了母船,而我們將會繼續漂流,直到大海迫使我們赤裸和絕望。我確信我曾有過許多機會,去做出不可逆轉的災難性抉擇。
5
一整週,纖薄的雲層在低處飄移,偶爾遮蔽太陽導致一陣陰涼,又立刻閃開,像不好意思占用熱水澡太久的人。安桀無聲得像一隻鬼,住在我的頭頂,維持著我發現她時那個蜷縮姿勢。我給她帶來三餐,順便偷個閒抽菸放放空。後來我也帶上我的食物,擬真一場愉快的聚餐。她似乎並不厭煩。
「你一直都待在船上嗎?」某天,她問道。
「固定一段時間要靠岸儲備物資和維修。」我說。
「那是船。但你呢?」
我懂她的意思。「不會長時間離船,因為陸地讓人暈眩。」
「但這件是我在港口市集買的。」我指指牆上掛的一件大衣。它標誌著我少數進行的合法交易,畢竟絕大部分的東西可以被輕易掠奪。我和幾個好為匪類的夥伴常以搜刮人質的財物為樂。我們翻撿那些牙刷、小刀和色情雜誌,穿他們醜陋的衣服嬉鬧,播他們充斥著難堪舞曲的卡帶。在一堆垃圾之間,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某人的信件 ── 不知是他寫的還是收到的,夾在一本厚重的懸疑小說裡。
「親愛的班:你要如何去愛一個寫曲的女子呢?我是說,愛一個哼歌的、彈琴的女子,似乎要純粹多了。」
當時,我和小 Z 討論過這封信。他說:「這傢伙還真悲哀啊,自以為他的愛情值得寫一首歌。」我們得意於這樣的刻薄,而如今,我逐漸讀懂寫者混亂的思緒其實無比自然,一如泅泳時必定搖晃的視線。有時,我凝視安桀,凝視她抽象的提問,她表情散發出的一抹、離散了所有既定印象的恍惚,覺得她就像信裡說的寫曲女子。在她平淡的語言和動作背後,似乎收藏著某個隱密而強烈的虛幻時空 ── 她建構,也從屬於那個世界,像我這樣的路過人影,無法有任何機會參與她移轉現實的魔術。
她為什麼在這裡?在這艘船上。在我面前?
我們之間是降落的黑暗。這個力場將我與所謂認知世界切割開來,全憑局部感觸,就像特寫某種表面紋理。近,仔細,再更跳脫。也許,安桀從來不曾被我或被大海囚禁,而海豚的跳躍不過是她腦中的音樂。
  
我對她不著邊際的想像繁生出性慾,延燒我的每一條末梢神經。好幾次 ── 她對鏡為一根刺痛的睫毛擠壓眼皮時,在雨天半睡不醒時,點燃細小蠟燭充當夜燈時 ── 好幾次我想深深吻她,和她在那張破爛的舊地圖上做愛。然而,我擺脫不了綁匪意識:我不能容忍一場犯罪疊著另一場犯罪,這樣縱容自己淪陷下去。
「別碰她。」我警告自己,「你已經傷害過她了。」
B 層有個狹小的舷窗,位置貼近水面然而視野無阻。安桀時常待在那裡,瞭望浪潮無止無盡地起伏,讓我想起多年前我也喜愛在那裡張望海的明滅。
「你不會看膩嗎?」有一天,我問她。
安桀繼續盯著窗外,沒發覺我坐在她背後的吊床,無意義地把玩那本厚重的懸疑小說。
「我以前和你一樣,但某一瞬間,不知為何,我忽然厭倦了大海,於是讀起這些撿來的書,講述城市裡發生的離奇事件。」
她與她的遠方之間有一種親密氣息,讓我產生放她自由的想法,也讓我在遙不可及的未來,提到她的名字就會想哭泣。這個想法 ── 危險的妄想,本質上叛變了我長久以來的行為模式,以及處理問題的態度。我不能讓她無償離開,甚至不該有這種假設。然而,那矛盾的期待仍像未曾歇止大風:若她能夠隨意飛行,卻盤旋不去,那有多美。像海鷗長駐牠的港灣;若我能夠自在地表述情感 ── 此時,安桀彷彿感應到我的存在,於是回頭。我才忽然理解,我對安桀的愛,全然隱喻著我對靠岸的盼望。
「要不要出來走走?」我忍不住提議。
──── 待續
刊載於《幼獅文藝》二〇二〇年五月號

* 取自 Tao Lin《咿咿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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