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五聖誕節下午,在無論如河書店有個溫暖的「粥會」,大家吃著粥,一起聊天享受溫馨的午后。晚上6:00,書店工作人員在會場裝上投影布幕,《家是個張力場》的作者夏林清老師和兩位協同作者江怡臨、范文千也都來到了現場。
文千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在就讀大學社工系期間,實習時中遇到了許多精神病人,他會反思精神病人為何只能每天吞藥丸過生活,活得那麼痛苦?同樣是面對自身身心的複雜感知,文千對照起自己的媽媽,在與無形界裡諸多旁人看不見的訊息互動時,仍能保有自己的判斷與因應之道。文千不禁反覆想,這裡面究竟還有多少可以探究的道理,而不是一籮筐就把人說成是精神病。
協同作者范文千提到了媽媽的日本混血背景。戰後的台灣,仍有許多的日裔軍人、日僑、灣生滯留,乃至二二八事件前後的幾波遣返,都還有為數不少人(被迫)選擇潛伏在台灣,隱姓埋名、變造身份。其中的許多人,終生夾纏在戰爭與移民、殖民政策之間,一輩子都在問「我是誰?」同樣是日本人小孩的媽媽,也經歷著這個疑問。後來文千的媽媽也上台現身說法了。她提到,還是嬰兒的自己在爸爸過世後,被棄置路旁,深水派出所的警官、職員們發現了,大家都紛紛願意照顧這個孤兒,王老虎(後來文千媽媽的養父)因為家中只有一個小孩,就自願出來認了這個女娃兒。眷村裡在物質匱乏中互相扶持的情感,經由文千媽媽的口,今日第一次說出:「我是被他們一起養大的,我有很多個爸爸媽媽。」並將身世說的更明白:「我養父告訴我,他是因為我長得很像他女兒,才堅持要養我。而且他大陸的那個女兒,也是收養的。」這是怎樣的一種底邊相連的情感!
後來,媽媽在養父照顧中長大。但在那個戰後的年代,文千媽媽除了要面對養母的管教,亦要躲避村子裡會欺負小孩的退伍老兵的欺凌,文千的媽媽為了生存也因此發展出極為敏感的身心感知能力;在流離當中,媽媽已然破碎與失根的奇異身世,是透過夜晚作夢時,過世養父與仙佛菩薩的安慰與示警,才讓自己一路挺過許多難關。比方,文千媽媽亦曾因為養父託夢,簽了當時的大家樂、六合彩並中獎,得到一小筆獎金,因而改善了生活中的困境。(後來現場讀者回應,在那個年代,有不少人的家都經歷過「神明或祖先在夢裡報名牌」的歡樂與哀愁!)
協同作者江怡臨,提到自己的父親似乎被人理解為『缺席的父親』。
在這晚的分享會上她說到,父親一直覺得男人就是要賺很多錢,讓家人生活無虞。因此為了賺錢總是早出晚歸,或開大貨車南北跑車,好幾天才回家。父母離婚後,爸爸每年和小怡臨見一次面,他是這麼想要跟小怡臨在一起,卻總是話沒說幾句就又離家去跑計程車賺錢。
爸爸心中一直期待可以一家人住在一起,那才是一個家。當爸爸回花蓮後,有次中了二十萬的六合彩,他立刻想到用這筆錢來蓋個鐵皮屋,讓兒女們都可以回來一起住。爸爸的這個期待,對於在台北打拼生活的怡臨來說,是一種壓力與負擔。她感受到爸爸對於一家團聚的期待,卻又感受到自己無力回應這份期待的壓力,也感傷爸爸的這個想望是一個難以企及的夢。他一生努力賺錢,不在意自己的享受與個人的生活品質,只想要有個家,家人們可以無憂過生活,而最後,他卻只有一間空蕩蕩的鐵皮屋陪伴著他。
對於與父親糾葛的痛苦,在研究所時,看到同學瑞云的文本時,怡臨對父親的金錢至上有了更寬闊的理解。在《家是個張力場》的106頁,怡臨引述:
「小時候,看著你赤掌奮力打我的臉,讓我儘管痛恨你與你資本累積的邏輯,對你說過:『要斷絕父女關係。』卻也看見你被階級規則擺玩的痛苦!打我的同時彷彿你是在攻擊自己的手。」
爸爸全心奉行的資本累積邏輯,不曾幫助他脫貧翻身,反而被這套邏輯踩在泥地裡難以翻身。怡臨看懂了爸爸的痛苦,以及自己與父親相處時,無法相互靠近的原因。這個資本邏輯的規則讓親人間的情感,在金錢累積的擺弄下只能彼此疏離。
怡臨看到爸爸的夢想一直破滅,以致於從65歲起,爸爸不斷地覺得自己就要往生了,這個人世間,他是片刻都不想再活了,因此每一次的通話,爸爸都在交代後事,彷彿完成了這個儀式,他就能離世了。看著活的這樣無望的父親,怡臨非常的心疼,卻又無能為力,剛從研究所畢業的她,生活費、學貸總總花消,她也承接不了父親的生活。
後來結婚後,在先生的支持下,生活終於安頓下來。前幾年,爸爸生病,怡臨跟先生決定接父親一起同住。相隔三十年的再次同住一個屋簷下,怡臨有了不一樣的角度在看待父親的存在,以及她們重續的父女關係。
她發現,爸爸在先生下班後,都會主動打開房門跟先生打招呼。而先生也很高興回家時,爸爸是這樣的歡迎他。怡臨才發現原來這兩個男人都有一個家的夢,也很欣慰父親終於在晚年,享受到了有家的感覺。
當我們把家看成田野場,這個田野的不只有一個單純女兒,而是讓父親也參與其中,共築故事。怡臨很開心能透過書寫與社會性視角的挪移,讓她在多年後,可以有一個內在的涵容度,讓這父女關係有了新的轉化。
這看似『缺席的父親』,但其實,在怡臨的內在一直都帶著父親的情感與對家想望,那份情感是這麼的濃烈巨大,在她心中父親一直都在。而她也看到了父親時時刻刻都把家人放在心裡思念,他不曾離開他的父職,這個『缺席的父親』的標籤太狹隘,而不足以形容這樣一個為家拼盡一生的男人。
夏林清老師則說,是學生們給自己進入勞動家庭的機會,從前的家庭總是死命賺錢給小孩,就像怡臨的爸爸,一輩子辛苦,只想要女兒過得好。
夏老師曾在1987年在輔大心理系開了兩年的「家庭治療」,後來改成「家人關係與個人發展」,力圖跳脫西方式的家庭治療觀念。她認為家庭碎片足以讓人有前進的動能,碎片雖不等於真實,但可去認識家庭的人、事、物。
她回想起早年對輔大的印象,總覺得輔大都是出胡因夢一樣的美女,直到後來進入輔大諮商室工作,發現很多學生都是工人家庭背景。在聽學生講家的經驗時,夏老師就在思索該如何幫助學生去瞭解自身家庭,如此,學生會知道社會的工業化會如何形塑自身的家庭,以及自己的困境。
一如夏老師在書中用的詞:「解壓縮」,面對壓縮在家內的種種情緒,需要時間、機會,讓其背後的社會脈絡「解壓縮」出來。就好像怡臨的書寫,以及她從接連的兩場新書分享會,已經翻轉了兩個名詞:「家暴目睹兒」、「缺席的父親」。
攝/趙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