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鴉 Nucifraga caryocatactes/二零二一年一月/郡大山/崎路
假日,狹窄的山徑上都是人。人一多爬山就侷促,看前面的人走慢了就忙著超越,後方有腳步聲接近就得趕緊找寬敞處讓道。這天沒雲沒霧連空汙都少,任何手機相機都能拍出陽光燦爛的照片。湛藍晴空下陽光灑滿每個角落,每顆路旁突出的大石上都有人站在邊緣,背對著天地,對舉著鏡頭拍照的隊友擺出各種姿態。
「這樣再來一張!」
「對對對就是這個角度!」
「等等,我這樣拍一張,這樣看起來好仙!」
登頂,人品爆發的三百六十度大景。三角點上人們在拍登頂照,旁邊聚集一群人異常安靜地看著舞台中央,原來是耐心等候的隊伍。一旁空地上有人擺出瑜珈樹式、另一頭有人做起棒式,笑著起鬨嚷著要隊友每人都來拍一張。往各個方向都有人正在拍攝,拍向遠山或遠山之前的人。笑鬧聲讓山頂一片喜氣洋洋。沒一片空地沒人在擺姿勢、沒一個角落能閃過鏡頭,不可能,頭頂上還有空拍機在盤旋。
天氣好當然拍,哪次不拍。有人喜歡創造被注視的瞬間,背對藍天山巒腳踏三千海拔之巔。有了影像,一個完美瞬間就可以重播成永恆。但同時間這麼多人全都一心專注於拍攝與被拍攝,我像是走進了捷運台北車站板南淡水線的交叉路口,陷在快速流動的人潮裡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走路。怎麼所有停駐都只是為了拍照及讓路,山呢?有人記得山嗎?我想好好注視遠方山巒、想好好感受走在比人高的枯黃箭竹間的蒼涼、想追尋山谷的溪流直到盡頭、想坐下來好好地吸收陽光。但在這支不斷變換姿勢、錯身換位的大會舞裡,停駐突然顯得無比唐突。
領隊說,拍完照趕快下山。
一行人快步走在山徑上,前方夥伴突然指出路旁枯白樹幹頂端棲了隻星鴉,在陽光下閃爍著頭頸部的白色斑紋。拍,哪次不拍。我止步旋身,任前方的夥伴快速走遠,舉起手上的相機,在冷杉枝葉間尋找能看見星鴉的縫隙,它還在,但轉過頭好像看到了我。我手眼匆促地對焦、按快門,同時內心吶喊讓我任性停下吧,我等下會追上隊伍的,我知道我擋在路中央,等有人來我一定馬上讓開而且讓他們也看看星鴉,拜託讓我拍一下…
果然,沒拍幾張身後就有腳步聲迫近。我往旁站,為擋在路上抱歉。來者是一對男女,走前頭的姐姐開朗地說沒有關係,「但你剛剛看起來超美的。」
?!這出乎意料的資訊完全超出我大腦處理能力。我只能順著原本的小劇場手指前方:那裡樹梢上有隻星鴉,脖子上有白色的斑點像星星一樣,高海拔很常見。姐姐和夥伴認識星鴉,卻不願上前,說怕他們再往前星鴉就飛走了。回頭定睛一看,星鴉已在我們談話間悄然消失。
星鴉不需要被注視,星鴉不需要任何影像證明自己屬於這片山林。
快步下山的路上,眼前只剩路跡,腦海裡卻仍有星鴉和那位姐姐的殘影,慶幸這條路上仍舊有人樂於注視,仍有人願意當山的觀眾。我仍然等著哪天能坐在山頭面對天地,注視、傾聽。
星鴉 Nucifraga caryocatactes/二零二一年一月/郡大山/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