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頒獎典禮還有三個月的八月天,金馬執行委員會在官網上公布金馬 55 主視覺,由設計師暨頒獎典禮視覺總監方序中二度操刀。他以光點構成四張平放的側臉,層層相疊像是夜色下光影密布的神秘沙丘,這四張臉分別代表推動金馬運作的四個重要職務,包括金馬執行委員會主席李安、金馬獎評審團主席鞏俐、金馬創投會議評審小野、金馬電影學院院長侯孝賢。
「臉」的意象不單在金馬 55 的海報落款,巧合的是金馬國際影展邀請蔡明亮導演新作《你的臉》擔任閉幕片,也是另一個以「臉」破題的創作。若依著「臉」去綿延,還會涉及「姓名」、「身分」及多種「雙重性」的變調,而這些命題暗藏在多部今年策展的作品裡,將金馬 55 從平面視覺到動態影像,連輟成一場「臉」的大觀。
父:「你都拍些什麼?」
女:「拍媽媽坐著或站著。」
父:「那我要看什麼?」
女:「那就看媽坐著或站著。」
這是亞洲電影觀察團推薦獎得主《重返天堂之城》的一段父女對話,對話的時機是替母親舉行河葬的行舟上。簡單幾句的來回應對,隔空揭露我觀賞蔡明亮電影難以言喻的理由,那是被允許純粹欣賞一個人存在的機會。有位友人曾打趣說:「即使只拍蔡明亮與李康生的午後對話都那麼好看」。是啊,這種難能可貴的真誠狀態,能讓停頓的空白也維持存在的張力,用給予彼此的關注汨汨環繞。而這洗練的過程被存留在蔡明亮的創作年表中,他先在劇情片的類型裡介紹青年小康,再經過幾齣戲反覆磨合後的端詳,將小康從表演中化簡,故事裡的人際脈絡給緩緩地卸下了,生命的體悟如歲月結成厚繭,漸漸地也不疼了。鏡頭終究是適應了小康的身體速度,理解了小康的身體邏輯,當演員的存在被返璞歸真,這才開啟赤腳袈裟慢走遠征的條件。
《你的臉》銜接在「行者」系列之後,是蔡明亮與李康生進行另一種對存在能如何被觀看的嘗試。「行者」去除語言、對話,純粹依循著李康生身體的給予去做紀錄,在可以是都會、也可以是沙丘的環境裡,觀看一介行者如何以接近苦行的方式,領著身體在不同環境以同樣的速度前行,化入環境無我、純粹忘我的層次。
然而《你的臉》沒收留像是「行者」系列那麼大的身體在鏡頭裡作為動作的承載,反之呈現的是十三張不同性別、年齡、生活背景的臉的特寫,在脖子以下的活動幾乎被鏡頭切去,即便有也僅限如第八張男性的臉在演奏口琴時露出的雙手,這就是將「臉」從原先表演的載體成為被關注的「主體」。當觀眾盯著一張臉持續五到七分鐘的篇幅,漸漸地臉與《玄奘》表演時那張四公尺寬、八公尺長的白紙有了意義上的疊合,語言、羞赧的笑、誇張怪奇的舌頭運動,或是呼吸均勻的鼻息、午後闔眼遁入意識之外的打盹,這些細微的肌肉牽動便像是在白紙上行走的玄奘,在方寸裡翻山越嶺,在舉步間風起雲湧,全在一張臉上走磬。
當一張臉被穿透一層又一層的皮相往瞳孔裡窺,能看見的很多,但蔡明亮要的不只是被攝者的人生故事,而是在記憶被打撈出來的過程中,臉上所透露的非語言的渺小訊息。唯有語言在說與不說間抉擇、眼神在注視或迴避間閃爍、情感在保留或釋放間收弛,那才是直接注視內在靈動的時刻。這些靈動像是在透露被攝者內在有個偌大的空間,容許思緒在其間穿梭選擇,而當故事脫口而出的剎那,就像被打破的靜謐,空間存在的消息一哄而散。蔡明亮攤開六十三分鐘的篇幅,以願意承接住所有可能的真誠,讓十三張臉的內在空間因為對創作者的信賴,而在鏡頭前露出;又留下五分鐘的長度讓給中山堂光復廳這實體空間裡的光影綽約、迴聲隆隆,擬態成一個活體會有的姿態與鼻息。人有空間、空間似人,蔡明亮在一個轉折裡憑添兩者間的曖昧。
「我媽說我爸年輕就是長我這個樣子。可是,現在我也不年輕了。」
李伯伯是什麼樣子,觀眾是不得而知了,但時間的確牽動著臉的改變。所幸蔡明亮對紀錄小康的臉有種迷戀,因此觀眾鐵定是與那個李媽媽記憶中的樣子打過照面,不自覺而已。當觀眾進入尋找小康父親那張臉的邀請時,「現在我也不年輕了」這麼一句卻把觀眾拉回拍攝的當下,眾多小康留存在影像中的臉,像折頁被手這麼一劃就全給攤開,超越時間區隔地惶惶對望。
蔡明亮的這份「迷戀」是與「楚浮與尚皮耶.李奧」及「卡霍與丹尼斯.拉凡」齊名。因此蔡明亮在《你那邊幾點》邀請年老的尚皮耶.李奧入鏡,不單是對楚浮的致敬,也是延續「安東」系列那張臉的影像生命,就像他仍持續不斷深情地紀錄小康的變化一樣。將小康置放在十三張臉的尾聲,可說是廿餘年合作的回放。時間、空間,紀錄的是誰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