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山其實很不簡單。海拔不高,但也許因著在臺灣島最北端首當其衝,藏了滿山狂野氣候。在公車總站可能還見藍天白雲,二十分鐘車程後一拐彎就突然進入一片大霧裡,到了稜線上更發覺自己正頂著瞬間強風走進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一時分不出這是在陽明山還是奇萊。二月的陽明山,有濕有冷有霧有風有滑有泥濘,很適合練等。
大學時第一次在陽明山區活動就是這樣的天氣,吹風淋雨走到天黑才狼狽地抵達終點。一踏進營地,等候已久的老骨頭遞來一個鋼杯要每個人輪著喝,是熱紅糖水。一開始還以為這是什麼奇怪的儀式,杯子裡稀稀淡淡的褐色液體看不出有什麼厲害,喝進嘴裡的味道好像也說不出什麼層次。但隨著鋼杯在彼此手上傳遞,身旁夥伴的嘴唇不再蒼白,緊繃的臉龐也逐漸放鬆。不是什麼儀式,但日後很長一段時間,無論是狂風霧雨裡的野外還是入夜後的營地,總有紅糖水在等著,就像回家時的溫暖擁抱,告訴你風雨已不重要,是時候讓自己好好休息。
在入夜後氣溫驟降的高海拔山區,或是雨天走到四肢冰冷臉龐頭髮濕透的時候;在用最緩滿速度前進無力思考還要走多久的時候,或是女孩子不巧在山裡遇到到生理期的時候,都曾經有一杯熱紅糖水。作用方式好像也沒什麼了不起,不過就糖分與溫度,但當身體恢復知覺,胸口中的寒冷逐漸驅散,突然發覺自己說話的聲音變宏亮,才知道原來剛才的自己早已失溫、魂魄早已飄散、原來先前說話其實已經氣若游絲,根本無法意識到自己已經進入不好的狀態。於是這樣一次次地在自己或他人身上真切驗證了熱紅糖的力量。
多年後跟新朋友上山,到了營地後身邊的人緊接著開始紮營整理,沒人提起也沒看見紅糖的蹤跡。我順應大家一起開始營地作業,但總是心惶惶覺得少了些什麼,好像沒紅糖身體就不能開始休息,不是真的走到終點了。那回突然有種長大成人般的失落感:原來有些人並不需要紅糖也能爬山、原來有時候身體自己也能調適的。但儘管如此,終究還是繼續為自己在頂袋放了紅糖。
在平地總覺得過度甜膩、鮮少想望的紅糖,到野外後成為急救包一樣的必備行裝。無論是自己或同行夥伴,總是有機會用上。如果幸運,同一包紅糖會來來回回被放進背包帶上山、平安無事(也許天氣大好)下山後又掏出來放回冰箱好幾次,但仍舊不能從裝備清單裡剔除。
多年後又是二月,一個冷到林裡滿蓋霧淞的日子。走一段雖然不難但很長的路,隊伍裡的新手們開始出現疲態,前進速度逐漸緩慢,我們已經比預計行程晚了。在隊伍最後押隊的我正在思量,看到前頭的C追到領隊身旁說「我先到前面煮熱水」,然後快速前進,很快就離開了我的視線範圍。半小時後我們到了預定的午餐地點,C已經煮好了熱紅糖水。大夥兒就在林道邊下背包,傳遞一碗熱紅糖水,掏出各自的零食拉筋休息。
喝一口紅糖,腦袋想不起紅糖更深奧的作用學理,就讓身體喚起記憶吧。現在看到別人帶了紅糖上山,想到的是:啊,有人也曉得。曉得爬山的人會有脆弱的時候,脆弱到不知道自己多需要補給、脆弱到無法求助,而這時候只要一個鋼杯,瓦斯爐嘴組起來,煮開熱水,加下紅糖。最溫暖而簡單,如同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