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對於台灣人來說是件難以啟齒的事,人們避談、為此感到羞赧,甚至以嬉笑的態度來掩蓋這份慌張;而藝術最為包容,也最常以性為主題,因此觀看不同的國家如何在藝術作品中呈現性,甚而以性包裝創作者所欲批判的議題,十足有趣。
日本名導大島渚又一部以性愛批判社會的代表作《愛的亡靈》(Empire of Passion)繼《感官世界》(In the Realm of the Senses)之後,即將首度在台上映 4K 數位修復版。本片當年獲得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由日本作曲家武滿徹所作的配樂也獲日本金像獎與每日電影獎最佳配樂殊榮。
《愛的亡靈》改編自「車夫儀三郎真實事件」,講述在民風純樸的鄉間,車夫儀三郎之妻阿石外遇,與浪蕩男子豐次偷情,最後豐次因亟欲獨佔阿石,再也無法忍受儀三郎的存在,便夥同阿石將儀三郎灌醉昏睡後把他勒死,並把屍體丟到井中。
本片透過極為明顯的色調差異彰顯「生」與「死」兩個不同世界,阿石、豐次與村民們所在的「生界」多是溫暖的色調,儀三郎所在的「死界」則被陰冷所覆蓋,而儀三郎的慘白妝容更為劇情增添許多詭譎之感。大島渚不只在如此大範圍的畫面上活用顏色塑造對立,許多被分割的構圖亦透過光影傳達他對於世間百態的思索。
儀三郎天天拖著他的謀生工具在小小農村來回,在本片一開頭,畫面特寫轉動的車輪,車輪將陽光切得細碎,人們望不見完整的光線,卻也不曾落入完全的黑。光與影透過轉動的車輪不斷輪替、互相追趕,如同世上所有的善與惡緊密連結,然而所謂的「善」與「惡」實則來自同一個光源,卻透過世人之眼、社會框架以及道德觀,而有了善惡之分。每當車輪轉動,世事也被攪和在一塊,在本片最一開始便透由轉動的車輪,暗示了接下來的悲劇,以及世人將如何自顧自地評價。
儀三郎與阿石生活在純樸、封閉的小村莊,夫妻生活也非常傳統,阿石每天操持家務、照顧孩子,儀三郎拖著人力車賺錢養家,回到家後阿石為他暖酒、按摩,待丈夫睡著後才跟著睡下。無所事事的豐次經常在儀三郎出外工作時來找阿石,某日他來訪時,阿石正摟著孩子小憩,豐次終於按耐不住地愛撫阿石。兩人首度跨越道德界線,而不論是阿石與豐次年齡差距的設定,抑或阿石於性愛過程中態度的轉變都耐人尋味。
豐次與阿石差了二十六歲,阿石曾說自己的年紀都足以成為豐次的母親了,而阿石被豐次強迫性愛的過程中,孩子因為被驚動而大哭,阿石起初仍掛心地望著孩子,最終卻閉眼並摀住耳朵,不願再將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阿石是一個傳統女性,自然將相夫教子視為己任,然而這必然耗費極大精神,而在女性沒有獨立經濟能力的狀況下,多半也會因為丈夫負責了家裡所有開銷,而將包辦所有家務視為天職。其中「育兒」便是極為重要、與「母親」身份息息相關的工作。這份辛勞經常被忽視,而豐次年紀足以當阿石的孩子的設定,以及他帶給阿石的歡愉,可以視為對於阿石母職的「補償」:阿石在這個封閉村落作為人妻、母親而失去、犧牲的,竟都可以由豐次這個是「孩子」也是「情夫」的男人來完整。阿石逃避孩子的哭泣,墮入與豐次性愛的歡愉,逃避作為一個母親,卻又再次成為母親。
而阿石作為女人最醒目的時刻,卻是她的主體性最被剝奪的時候。豐次將阿石的陰毛割下,是對於阿石身體的控制,也是對於她「妻子」身份的控制,豐次喜愛她沒有陰毛的下身,愛她被控制的身體,更甚而愛這個可能使得偷情被揭發的證據。這是在封閉農村,連身體都無法自己控制的女人,才會擁有的證據。害怕被丈夫發現自己與人偷情的阿石,只得接受豐次的要求,兩人聯手將儀三郎勒死,把他的屍體丟進井裡。井口的形狀如女性的性器,男人的生由女人的下身開始,男人的死也回到了這裡,阿石與豐次望進井裡,望向這個因為激情而起的謀殺案,位於富裕人家中的一口口井,也如同當時封閉社會中一個個被束縛的女性。
本片與《感官世界》被以姐妹作相稱,同樣以女性情慾作為劇情主軸,直視情慾帶來的罪罰與死亡。「性」作為一種反抗手段,在女性身上總是比男性更加明顯,因為光是承認存有性需求就會招致非議,但有罪的不是性、不是愛,而是封閉的社會。
故事發生在 1895 年,當時的日本早已經過明治維新的洗禮,連派駐當地的巡查都說新時代已經到來,不能再用過去屈打成招的方式辦案。然而,就如同西方的革新總是從都市開始,鄉村幾乎比都市晚了一個世紀才跟進,在日本的小村落,顯然也未跟上天皇的理想,國家更為進步了,威權卻也更為鞏固,而在鄉村,威權依舊、封閉如常。阿石謊稱儀三郎到東京工作,人們卻直至第三年才開始懷疑,鄉村人們對於東京想必存有某種幻想,是新時代、繁榮與進步的代表,到那裡工作久久未歸似乎也不算太過奇怪。然而隨著鬼魂現蹤、謠言流傳,人們對於阿石的非議漸起。阿石與豐次的感情竟在最後關頭兩人求生、求死的反覆中變得更加濃烈,激情是對於俗世的反抗,也是對於框架的背叛。
世俗眼中的「姦夫淫婦」痛下殺手那晚,柴火在兩人臉上忽明忽暗地閃爍,後來鬼魂如常飲酒、拉車,女人瀕臨瘋癲地尋愛祈性,男人深陷逃避愛與罪的輪迴,一切都被鎖在車輪日復一日輾過的小鎮巷弄。
觀賞《愛的亡靈》的過程感受非常複雜而奇異,詭譎的色調、朦朧的煙霧與沙塵,搭上塑造強烈不安氛圍的管弦樂,使得全片予人異常緊繃之感。但村人們的言辭卻又經常讓人失笑出聲,或許這樣違和與突兀之感,正是大島渚想凸顯的人世荒謬。人與生、死、愛的糾纏,終難逃離社會枷鎖,也或許大島渚這系列「驚世駭俗」的作品問世後獲得的回應,亦是他想透過激烈性愛控訴的種種。
全文劇照提供:ifilm 傳影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