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可謂是趟沒有損失的受騙過程
人的觀影經驗,通過了歲流月送,通過了世情參攪,往往形成飄忽的記憶段屑,此人生極有趣又難以敘說景狀也。記憶,令我人自己歷史有了不甚成系統的擁藏;而觀影,令二十世紀之人更激濺拓廣了這番奇妙的擁藏。
我有幸做了一段二十世紀人,也得以看過些許電影,更有幸在不甚曉事的孩提之時便能在戲院暗黑中睜眼咋舌的對著巨大銀幕驚異猜測與做夢,幾十寒暑下來,記憶的此一股彼一縷景象纖束,竟似不免匯積成為我卑淺空貧歷史中,猶可偶一閃幻返嚼並以之遣日消夏的微妙物事矣。
如此多的老片,此去彼來的堆積在我們記憶的閣樓裡,三十年五十年也未必去翻動一下,究竟我們還記得多少?而記得的,是它的故事、是它的所謂「意義」抑是完全不涉意指的純粹物象片段?有時我甚至覺得,太多電影其故事若能模糊、其意義若能漠視而只採擷它的純粹物象,毋寧是更正確的看待;尤其當那些影片原本是為了震撼我們、煽情我們、教誨我們、說服我們而挖空心思製造出匪夷所思卻又令我們怎麼也不能不折服的劇情時,就像尋常人為了討好親友而去說一個無傷大雅的謊一樣。
不錯,我們當時太感動了,甚至心存幸福的觀完片子走出戲院,滿心欣喜,連回家的路都不忙著踏上。然而經過了歲月,這些原本被張羅得極好極完美的劇情,竟然也給人「牛皮拆穿」的感覺,甚至更不堪的,你壓根不在乎它,好像說,你全然忘了它了。
有什麼電影,是我們一定要看的?或者說,這部片子它說的就是我的故事?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說什麼也必須去看。殺手的末路,不,不是我的遭遇。爭奪王位,英勇的軍士,鋤強扶弱的西部牛仔,私家偵探,英俊倜儻的追求女人者,巧計搶銀行歹徒,逃獄者,淘金者,太多太多,但都不是我切身的故事。
我人幾十年來,看的皆是別人的故事,而照樣興味盎然。在那當下,以他們的悲樂為悲樂,常不能自已。便這麼,我們走出戲院。隔不久,我們又走進戲院。
可以說,觀影是一段受騙的過程。而這受騙,人並沒有損失。
受騙,須得你原本有興趣,就像鄉下老嫗原對金條有興趣才會上了金光黨的當。人能不斷進影院去接納種種驚異絕倫匪夷所思劇情,在於逐漸深積的癮頭;都市人自小看起,此事行來似是天經地義;倘教僻野深鄉之民乍然觀片,反應甚是隔膜乾燥往往不知何所回射情懷。
然有一事,當人委實數十年下來看了太多太多影片後,竟然也開始回返成為一個鄉荒之人了。而今的我便不自禁成為如此。這十幾年凡自戲院觀完好萊塢片,當時轟轟隆隆,似是驚險萬分,然一走出戲院便即拋忘,還未走到樓梯口,常已與同伴說「去哪兒吃消夜?」好像適才完全沒發生任何事一樣。
如今,處處是電影,隨時有電影,人這廂看了幾十個畫面,不一會那廂又看了幾十個畫面,隨看又隨拋開。
台灣極多的小酒館常將電視弄成無聲,只留畫面,而這畫面也常是 HBO 等的電影台,時而人抬頭偶看,此一段景象彼一段景象亦頗有趣,於是我發現,劇情不值錢矣。且言一例,《人魔》(Hannibal)前段 FBI 探員茱麗安.摩爾驅車自華府欲往位於北卡羅萊納州那殘臉人的大宅,一路自高空角度拍那些山水,多半是 Blue Ridge Mountain 之景,再加上殘臉人家的樹林深院(當是 Asheville 市的 Vanderbilt 莊園,所謂「Biltmore」)。此等壯麗景觀出現時,你看著很感興味;當景致消失,屬於人的戲劇出現時,你又繼續聊你的天,喝你的酒,耳邊依舊是轟隆隆的酒館自放的搖滾樂。過不久,意大利翡冷翠的昏黃金碧景致出現,你又抬頭盯看一兩分鐘;這種情況,未必是說劇情不好,而是劇情未必永遠吸引住人。特別當你已知悉劇情,片子再出現時,人樂意盯看的,往往不是劇情。
貫串生命之細節,經典鉅作《亂世佳人》
《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1939 年上映,是一部根據小說家瑪格麗特.米切爾的英文同名小說《飄》改編的美國電影。(圖/IMDb)
年輕時,《亂世佳人》每隔幾年總會重看一次,而如今,其中哪些小節我最記得?哦,是了,費雯麗(Vivien Leigh)下樓(南方大宅的螺形樓梯,何令人深刻的印象!我人或許一輩子也無由進入這樣的房子,然在一部又一部的電影中,我們對它熟悉之至)見克拉克.蓋博抬頭盯著她看,她後來和熟人說:「那個人盯著我看,好像我沒穿衣服似的。」
費雯麗常一氣之下,舉手就給人巴掌,這令觀眾恁的難忘。這不免是美好年代下的烈性。費雯.麗有一次巴掌被蓋博躲過了,反致她摔倒滾落樓梯。
家道中落後,費雯麗已沒有體面的衣服可穿去見人,靈機一動,見窗簾的綠色絨布可用,便裁而製之,下一場戲,克拉克.蓋博見到她時,她這襲絨布的衣帽俱全,教人驚艷。郝思嘉有恁多的個性,故全片充滿了她的生命力。此片最令人印象深濃的,便是此種生命力。並以此貫串如許多的「生活細節」(如黑女小僕先說懂得接生,後又說她怕,說是謊稱;思嘉命她去請醫生,醫生無法來,小僕心不在焉晃樣晃的蕩回家,口中還哼著福斯特的名曲《肯塔基老家鄉》)。
便因此書的活生生細節太多,故編劇與導演的投入人數與次數因而特多(小說家費滋傑羅亦列編劇之一),終使它成為一部如同「集錦」的豐富作品。飾美蘭(Melanie)的奧麗薇亞.德哈佛蘭多年後說得好:「每次我再看它,我總會看到新的東西。」顯然,這本書是一本老南方的生活史,作者密契爾女士(Margaret Mitchell;1900~1949)在她三十多歲寫成這平生惟一的一本書。她是二十世紀初的人,憑她對南方生活的銳利觀察,與鍥而不捨的生活小節考據(她的草稿一疊又一疊,家中老沙發深陷,她便以紙稿墊撐其內),終得將早她數十年的歷史切面呈現得如此生動。
《亂世佳人》提供絕佳的例子說明觀眾對故事進展的注意與對生活趣節的注意是同等重要。倘以事後回憶言,往往後者更顯得受注目。又電影與小說之不同,常在於它更鮮活的突顯某些景象,《亂》片開頭,在「十二橡園」(Twelve Oaks)的派對,女孩們到了中午必須躺下午睡,不管是主人家或客人,幾十個女孩;片中拍她們卸了大裙,在一間巨大的房間裡,東倒西倚的躺著,有下女黑傭幫她們搖扇驅暑,人自片中見著,風土濃美,印象深刻。讀小說則未必。
然絕不可認定景象之任意突顯強化便令觀者刻骨銘心,且看八十年代以降以影象之震撼謀求觀者張口的片子何多,然又真能教人多年後起意重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