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警局出來的隔天,是特別適合聚餐的星期五晚上。我濃厚的愛意阻斷了理智,沒有想到該買蛋糕給官雲沫慶祝,也沒有想到可以一起去看個電影。牽著她的手,有一種世界圍繞著她轉動的錯覺。街上的燈是暗暗的黃色,許是補足我們沒有看到夕陽的缺憾,即便那種東西每天都有。被燈光照到的灰塵如雪,像是周杰倫的歌淒美了離別,但其實我們明明是重逢。地上一個個被風吹過的垃圾,是我們打破禁忌的枷鎖,雖然這個世界早在千年前就默許了同性戀。
「回家吧。」似乎成年後就會這樣,我們習慣把在外租的房子稱為家,彷彿過去住了快二十年的那棟房子,是阻擋著我們發展的孤島。我們越過了重重的障礙,泳過突出的礁石與蜿蜒的海岸線,被海浪狼狽的打上岸。在岸上發現了同伴,發現了許多踏足過的腳印,然後用了人間的幾天,天界的幾秒鐘,驚覺原來自己只是從一個孤島漂流到了另一個孤島。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這個孤島上有官雲沫。
「好。」雲沫的聲音堅定的很有層次,像是仰韶文化出土的彩陶,經過數十個小時的拘留,窯出一種我未曾見過的顏色。
「我好像沒做過什麼浪漫的事。」我用雲沫聽不見的聲音低語,同時回憶起這六年來往的對象。對書音是這樣,因為還不會經營一段感情,所以乖巧的表現著矜持的模樣。雖然也是因為,自己其實不懂得該怎麼享受一個男生吧。這樣想起來,竟覺得有些幼稚與無知。明明是一個費洛蒙爆發的年紀,卻遲遲不敢更進一步,用自以為的成熟約束著本能,還暗自竊喜著自己已經長大了。
勉強,也把杰沉算進去了。對於他的情感,只有在回憶裡才會湧現。像是剛放進熱水中的茶包,伸出那些被包裹住的物質,暈開了清澈的液體。我還記得我喜歡他,還記得他會彈鋼琴,還記得知道他喜歡的人是雨柔時內心的不甘與不滿。我想起了國小的自己,想起了一個被深藏在櫃子中的秘密寶物。
「妳會住在這裡一段時間對吧。」我說,這裡指的是雲沫租的房間。
「對啊。」雲沫淡淡的笑著,重獲自由的味道像薄荷一樣。「妳隨時可以來找我。」
「那一直到指考前,我可以住在那裡嗎?」我問,像是在百貨公司裡看見喜歡的玩具的小孩,小心翼翼的問著父母可不可以買給自己一樣。
「可以啊。」雲沫說:「如果可以的話。」她的語氣,是如履薄冰的雪兔,是既期待又害怕受傷害,躡手躡腳拉開禮物繃帶的小孩。而我,就是她的禮物。
「當然可以。」我笑得燦爛。「不過我得先回家一趟。」
「我陪妳走回去。」
我回到了家,將雲沫置在門外。我打開了客廳的燈,媽媽沒有回來,弟弟關在房間裡面打電動。拿出手機,我習慣性的滑著社群app。IG彈出來的第一張照片,就是畫了妝的雨柔。我覺得IG被併購後的演算法,更加眷顧那些天生麗質的俊男美女了。雨柔畫了眉毛,眼妝是淡粉色,口紅也是微微的粉色。比臉蛋還吸睛的,是她耳朵上的藍綠色髮夾,還有耳垂下的大耳環。她穿著純白的棉質衣服,背景是一個停車場。我點開她的帳號,發送了「嗨,最近好嗎?」噓寒問暖的問候。
我打開羊遠榮的房間,告訴他今天要在雲沫家住。然後回到我的房間,打開我的抽屜拿出充電器跟錢包,然後打開家門,跟雲沫說我好了。往雲沫家的路上會經過兩個轉角,一個全家跟一間小七。租屋處的路口是一大片銀色鐵門,進去後是長廊跟樓梯,我們爬上二樓,在最靠近盡頭的門那裡翻出了鑰匙。雲沫打了一副給我,告訴我只要我想來隨時都可以來。
一關上門,我們很有默契的打開冷氣。
「時鐘壞了呢。」我看著時針分針說明的十一點五十五分,還有一動也不動的秒針。
「是嗎?我早上看還好好的啊。」雲沫邊說邊走進浴室。她在裡面洗了半個小時的澡,我躺在床上看了半個小時的影片。興起一陣子的youtube沒有退燒的跡象,反而吸引了更多人加入創作者的行列。這樣的改變原本不怎麼受到重視,但當我發現我開始看起講解懸案類型的影片時,我才意識到自己也被這個經濟改變了興趣。
臉書也好,youtube也好,我一直到學測完才發現自己已經被他們深深的綁架了。他們綁架了我的生活,像是一隻被囚禁的鳥一樣,甘願每天吃著飼料過著庸碌的一生。而解開這個束縛的人,正是雲沫。
她說她總是在喜歡人,卻不知道怎麼讓人喜歡。回想起這句話時,對於明明沒那麼喜歡卻還對她告白的我感到一些厭惡。既然不是認定要走一輩子的對象,為什麼我有那個臉皮說要交往呢?我想,我只是渴望被愛,想要享受被愛的感覺而已。這樣子想,我跟雲沫恰好成了對比,一個是不斷付出真心的人,一個是接受愛意的人。
「妳在想什麼?」包裹著白色浴巾的雲沫,如同她的名字──白色泡沫──一樣美麗。像是棉花糖一樣,軟綿綿的撲倒在我身上,只是是有骨架,還有一頭濕漉漉的頭髮的棉花糖。
「沒什麼啦。」我推開了她,心裡有種本能的厭惡感。「我不喜歡突然被撲倒的感覺。」我有些正經的說。
「好嘛,下次不會了。」雲沫嘟著嘴,可愛的模樣是從童話故事書裡走出來的插畫。
「但妳可以......」我低咕著。真是的,怎麼可以這樣犯規呢。
「太棒了!我就知道妳最愛我了。」雲沫附贈了一個超大的擁抱。「我餓了。」
「有泡麵可以吃,要幫妳泡嗎?」我歪著頭問她,心理與生理像瀑布一樣湧現著溫柔。
「我想吃貢丸湯。」
「那妳去買啊。」
「沒有機車,我不想走路。」
「叫外送?」
「不要。」雲沫從棉被裡掏出手機,低垂著眼眸說:「指考完去考駕照嘛。」
「為什麼不是妳去考啊?」我問。
「因為我想要妳載我。」她說。
「都考不就好了嗎?」我大笑。「而且反正都要考嘛。」
「不要。」雲沫說:「我就是想要妳載。」
我心想:明明只是懶得自己騎吧。
看著她的側臉,眼眸中反射出來的白色光點形成一個巨大的湖泊,湖泊的深處有一個人,那個人是我。我穿著水藍色的泳衣,肩帶是純白色的,身上像是被燒紅的鐵塊燙傷一樣,纏繞著如同木乃伊般的皮膚。遠處一個水柱捲至我的身邊,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帶我泳出了這片湖泊。身上的傷痕,像是蛹一樣剝落,露出比雪還要白的肌膚。拉住我的人,是雲沫。
我想起愛情轉移這首歌,卻想不出上一個被我愛的人是誰。書音的記憶太過遙遠又不真實,我只是故事中不小心踏入貴族領地的平凡人。而且現在的書音,也不再是貴族了。
看著水面上的雲沫,我回過神,發現她身上的水滴滴落在我身上,身旁沒有什麼湖泊。她躺在我的身上,像一隻受傷的小鳥。她依偎的神情,彷彿找到了永世追逐的對象,平靜的臉上充斥著的是無可言喻的安心。可是她不知道,其實幫她包紮傷口的獵人,只是在做一件舉手之勞的善事。而促成這件善事的原因,純粹是獵捕的野獸太多,感恩的心逐漸蓋不住他心中的罪惡感,所以才開始做善事,一切都只是為了他自己。
「我覺得,這樣很自私。」我的話像是紙飛機,上面載著自私的獵人。我省略的主詞是我,但雲沫的理解是她。
「妳也可以自私。」她邊說邊敲打著螢幕。「我沒關係的,因為我習慣了。」
手機傳來訊息,內容精簡得像是一首詩。「妳可以自私的離開我,就像我自私的賴在妳身邊一樣。」
我回她。「好,我知道了。」但我內心想的其實是,這何嘗不是一種枷鎖呢?用放開我的語氣,說著不要離開我的掙扎。聽的人聽到的是離開我,感受到的是不要走。我想起耶穌,想起歷史課本上的基督教,想起那個與羅馬帝國鬥爭的猶太基督教。將自己的無能為力解釋成善良,王者的道德理論稱呼為邪惡,喚起了人的良知,建立起神降下的原罪。
也許,湖泊中的我身上的束縛是我自己綁上去的吧。因為想要像一個公主一樣,等待著誰來解開我身上的原罪。可是平凡的我,誤入了貴族的領地,被貴族驅逐出了領地。傷心的我看到了雲沫,然後心生一計,在她的面前跳入湖中,等待著她游到我身邊將我救贖。
可是,真的是我束縛著她嗎?還是其實在我沒有說破她的自私時,就知道自己也是自私的了呢?好煩,這就是青春期的煩惱嗎?還是,太過多愁善感的副作用呢?
「我又想起了書音。」我說:「那個我國中的時候交往過的男生。」
「嗯?」雲沫穿好了衣服,沒有胸罩遮掩的胸型,有一種自然的美。
「我只是在困惑,自己......」我頓了一下,把是不是沒那麼喜歡妳給嚥了進去。說:「......自己是不是什麼都不懂啊。」
「去打工怎麼樣?」雲沫提議。「好像有了錢,就可以明白很多事了。」
「怎麼說?」我無法理解。
「因為一直以來都是家裡給我們經濟上的支援,讓我們可以去上學學習知識。可是現在滿十八歲了,妳不覺得該賺點錢來換取自由嗎?」雲沫不懷好意的笑了笑。「跟賣春一樣,懂得痛的時候才會思考為什麼痛啊。」
「完全聽不懂,但好像有點道理。」我困惑。「有錢人的世界都是這樣子的嗎?」雲沫奇妙的比喻,跟雲棋中二的道理,彷彿是現代中產階級家庭的通病。
「去就對了啦。」雲沫說。
「可是我想準備指考。」
「這兩件事情並不衝突吧?」
「是這樣說沒錯啦......但我感覺這樣就沒有時間睡覺了......」雲沫突然親吻了我的唇,濕透了頭髮將衣服染上新的顏色。
「妳不去我也還是不會讓妳睡啊。」邪惡的笑容,配合著純潔的身軀,譜寫著生命原始的性慾樂曲。「不然我給妳錢,妳賣點快樂給我。」
我在心裡成交了這筆買賣。「好啊。」
時鐘壞了,拉起來的窗簾像是魔法師的布幕,施了停止時間的魔法。我躺在床上,因為重量而陷下去的部分,是我們合力施壓的結果。我壞了,在長大的過程中被不知道什麼給弄壞了,學會了心計跟一堆有的沒的的東西。混濁的眼睛,逐漸看清楚這個世界。原來血腥與暴力,是美麗與純潔並存。她壞了,因為愛不到一個人,所以開始愛上每一個人。而我只是,恰好接住她的一張吊床。搖搖晃晃,擺擺蕩蕩,曳曳飄飄。
我躺在床上,而雲沫躺在我身上。我的背貼在床單,而雲沫的胸貼在我的胸上。
「妳的乳頭好可愛。」她指著我的身體,在根本看不到的地方。
「妳的乳暈才漂亮。」我抱著她,將她往我的身上靠。
「妳根本看不到。」雲沫咬了一下我的耳朵。昏暗的房間,我看見她搖動著屁股,而我是那興奮的小狗。
「就跟妳根本看不到一樣。」我吞了口口水,壓低著聲音說。
「但我有印象。」她說,然後用力吸了一口氣。汗水與費洛蒙夾雜在一起,拼湊成一對天使的翅膀,飛入雲沫的鼻腔。腦中的電波在跳舞,舞著春夏秋冬交疊,讓人誤以為是戀愛的奏鳴曲。
「我濕了。」我說,羞澀的感覺在慾望面前無影無蹤。
「哪裡?」她挑逗著我,像是色情片裡面的男生挑逗著女主角一樣。不同的是,我竟因為這樣淫蔑的句子而有所興奮。我咬了她的肩膀,這是出於本能的想要反抗,卻也出於本能的不想反抗後折衷的作法。
「說。」她坐在我的肚子上,口水留在了我頭髮跟臉上。
「不要。」矜持的底線,拉住了大腦的韋尼克區。
「好吧。」她彎下身,將身子往後拉,用舌頭舔了我的下體。
「唔!」一道閃電打中我的腦門,在看見白光一閃而過後聽見自己的巨響。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只剩下被快感不斷刺激發出的呻吟。
她的舌尖觸碰過每一塊肌膚,最後在三個地方不斷重複舔舐。外陰的左側,內陰的部分,還有尿道的上方。不斷閉合的雙眼,像是理智的開關,開開關關,開開關關關關關。下嘴唇的收合,讓上唇給完整的包覆住。伸手去抓的床單,開出一朵朵不具名的花。最終我忍耐不了,只剩下不斷的尖叫與高潮。
數不清身上的咬痕,數不清到底高潮了幾次。
我讓雲沫躺在我的身上,像是長針交疊在短針上。而張開著無法闔上的雙腿,是指針指向的數字十一。我咬了一下雲沫,喘息聲大到我還無法正常講話。「等一下記得付錢......」
「是妳要給我錢吧。」雲沫無辜又惡意的笑著。「而且這種錢都是先收的。」
「妳怎麼知道......」我忍住沒問出口。「反正記得付費。」
雲沫用膝蓋頂了一下我濕透了的陰部,被開發的敏感身體忍不住叫出了聲。
「是誰該給誰付費啊?」雲沫呵呵地笑,像是一個幸福的女人。
「我錯了。」我轉過頭,用雙手遮住下體,不讓她有再偷襲的機會。過了一陣子後我們把棉被丟下床,緊緊擁抱住彼此,然後被睡意覆蓋後鬆開手,入睡。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但我忘了。只記得醒來後,一股濃厚的悲傷揮之不去。時間,依舊是十一點五十五分。像是兩個女人張開的腿,對著彼此的陰戶準備交合的模樣。世界變了,從經血染到內褲的那天就變了,讓女生變成了女人,讓女人變得世故與冷漠,冷漠的看著因為性慾追逐著彼此的人們,冷漠地想著要是自己是被追求的對象,該怎麼讓自己被追到之後保有話語權。世故的望著一樁樁交易現場,訓練起一套自己的世界觀與準則,沒有原則的我們有了理論,沒有故事的我們提筆書寫。是雲沫,把我帶到變天之前的那個美好。
我用大腦思考著要給雲沫的禮物,用小腦平衡著碎步的步伐,用嘴品嘗著剛買回來的早餐。一個星期後的夜晚,我在床上背著單字,她坐在地上用手機追劇。她從家裡偷了一台機車來騎,我坐在後面享受著沒戴安全帽的清涼感。冷風狂吹,她的長髮狂甩著我的臉頰。我感覺自己的臉被刮出了一道道痕跡,上面是淡紅色的鮮血,血跡滴落在黑色的長褲上,像是生理期的血滴在床單上。我分不出自己的黑是本來的膚色就比較深,還是浸泡在全是血液的浴缸裡,起身風乾後被血跡給染黑了。
喝著貢丸湯的我們,開始聊起了貢丸是怎麼做成的。我說是豬肉絞碎後捏成的,她說是從母豬的乳頭擠出來的,然後google大神說我是對的,雲沫說我這樣做出來的料理一點愛都沒有。
然後我想到小時候看到的影片,標題說是麥當勞雞塊的製作過程。影片中鵝黃色的小雞在鐵製的機器中走動,然後一瞬間消失。我笑了笑,說:「喜歡吃肉的你,才是一點愛都沒有。」
「誰說的?如果是我就會用自己的肉做給妳吃,這樣夠有愛嗎?」她瞪大眼睛的說,我從她眼神中看到了一絲成真的可能。
「我才不會吃妳的肉。」像是被雲沫的思維感染了,我也說出了一套屬於我的愛的理論。「我會吃其他人的肉,只為了讓妳過得好好的。妳聽,這比妳有愛多了。」
她說:「真的,妳好愛我喔。」
語畢,我們大笑。在凌晨三點鐘還開著的小店裡,在過了北屯路的東山路上。對面的雞排店冰箱裡還有沒賣完的雞肉,不遠處的肉攤準備著早市的牛肉,藍色車頭的車上載著一排排的豬隻。在我們大笑的時候,身旁全部都是肉,全部都是我們的愛。
再一個星期後的早晨,我們從彼此的嘴唇裡清醒。我朗讀著歷史課本上的課文,上面寫著二戰時期的日本戰後的生活簡介。想像自己是一個詩人,精心背誦自己寫出來的詩句。「也許這樣,我會更願意把這些東西放進腦中。」
「這是不可能的是。」雲沫塗上新買的815號可可色口紅,在我的臉上吻出她的俳句。七零八落的,像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日常動漫,在原本該是七個音的那行硬是加了無意義的字變成八個音。我苦笑著接下雲沫的唇印,想著待會該怎麼洗掉的同時,洗掉了屬於我的詩詞。歷史被打散了,像是我臉上無季字餘的俳句。
舌尖上的味蕾是甜的,因為舔冰淇淋的時候我們用的是它。打雷的時候先看到光才聽到聲音,因為眼睛在耳朵的前面。狗快樂的時候會搖尾巴,因為那是牠們屁股的末端。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麼,腦中閃過的俳句是各種糟糕的日文,一個接著一個,剛好是俳句的形式。「我好喜歡妳、不可以啦好厲害、再更快一點。」
「妳在說什麼啊?」可可色的唇印,像是吃了巧克力的吻,甜甜的。苦澀的本味被糖給蓋過去。
「還不都是妳。」緋紅色的包裝,被油膩的手撥開,露出裡面的銀色。羞澀的嬌嗔被慾望撥開。
我們四目相交,接著疊在一起。
與雲沫滾完床單的下午,我回家一趟。我想找一個最了解自己的人談心,想來想去沒想到是自己的弟弟。
「我發現我的記憶退步了。」我的語氣沒有不安,可是我的世界在晃動。
「怎麼了?」他的聲音是清楚的,可是畫面不是清晰的。
「我覺得我有一些該記得的事會忘記,像是被刻意抹去一樣。」
「失憶?」
「對。」我想了想,腦中浮現幾個畫面。畫面串了起來,像是膠卷電影那樣。「可是我會想起來,我能記得到每三個小時為單位內發生的事。我確定自己沒有沒想起來又很重要的事。」
「聽起來沒有很嚴重。」羊遠榮的身形開始變得清楚,從輪廓開始浮現,像一個低成本的動畫放映那樣。他的衣服出現顏色,先是模糊的一團,再是一點漸成,最後是高畫質的畫面。
「嗯。」我陷入了沉默,隨即是剛才在腦海中交織出的電影。電影放映著,而我口述。「我們撞到了一隻狗,血跡弄髒了機車,也弄到了我的褲子。我忘記了這件事,直到回到家時雲沫告訴我把血洗乾淨。我感到不安,所以找到了官西敏。」
「妳記得她是誰嗎?」空間逐漸恢復了正常,我開始耳鳴,耳鳴後發現這裡根本不是我家,眼前的人也不是羊遠榮。
「雲沫的媽媽。」我說。
「嗯。」眼前的人就是官西敏,她笑著點了點頭說:「妳是一個好孩子。記得我們第幾次見面了嗎?」
我皺著眉頭,想了想說:「第二次。」電影撥到了最後,在工作人員的名單跑馬燈結束之後,彩蛋出現了。「喔,是第三次。」我改口。那個被遺忘的第二次見面,是官西敏跟我說了一個布農族的神話。
神話中,上古時期的台灣發生了巨大的洪水。倖存的族人到了玉山避難,但因為逃難時匆忙所以沒帶上足夠的火種。過了四十個晝夜,大水依舊沒有退去。有人看到卡斯山上有煙,認定了那邊有火種。在派了青蛙跟大卷尾失敗之後,森林中最漂亮的凱畢斯鳥自告奮勇說要去取火種。最後,凱畢斯鳥取回了火種,但也因此失去了美麗的七彩羽毛,成了族中神聖的生物。
「為什麼妳會知道這個故事?」我問。
官西敏說:「因為我有一半的原住民血統,故事是爺爺告訴我的。」
「為什麼要說這個故事?」我又問。
「因為......」
又過了一個星期,那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指考前兩天。我到了雲沫家,把三個星期前藏在床下的禮物給拿出來。
「這是什麼?」雲沫又驚又喜地問。
慶祝妳從警局出來的禮物。我露出一抹微笑說:「妳先付上次買春的錢,我就告訴妳。」
「那我用身體付可以嗎?」她笑著說。
吃飽飯後的我們,思想偏向了最適當的方向。「可以,可是這樣還有什麼意義?」
「反正本來就是沒有意義的啊。」雲沫說。
「說的也是。」我點頭,埋首進她的胸口。
我吸吮著她的上胸,感受她飽滿的身材。她低著頭,用長髮遮住了交合的地方。我看著她,眼睛感到一震濕潤。我咬了她的手臂,她舔了一下我的後頸。我身子縮了起來,感覺全身像是被雷擊。
她抱住了我,然後起身再彎腰。輕輕舔拭的舌,繞過了唇,來到了另一個唇上。又是一個驚雷,又是一震酥麻。朦朧的眼眶中,我想起了連續高潮了數不清次的早晨所作的那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是一個成熟的女人,有著大大的眼睛,像是廣告裡會有的明星。「......女生高潮後會哭。」她說了很多事,我只記得這最後的一句話。我分不出我的眼淚,是因為這句話而有的結果,還是讓我有了這句話的記憶的原因。可是我哭了,一種極為不安害怕,同時又馬上被滿足的奇妙感覺讓我分不出這個哭,是因為悲還是喜。
「妳怎麼了?」雲沫問。
「我不知道。」我說:「可以把燈關掉嗎?」
「妳要睡了?」雲沫看了一下牆上的鐘說:「現在才八點欸。而且我想看妳要給我的禮物。」
「喔,我忘了。」我起身把衣服穿好,同時也看著雲沫把衣服穿好。
確定我們都把衣服穿好後,我把禮物遞給雲沫。「這是流蘇。深黑色的流蘇。」我說:「很久以前,我媽買給我的生日禮物。是國小畢業的時候買給我的,那時候我在看一本小說。」我想告訴她那本小說叫做沉月之鑰,想告訴她作者的筆名是水泉,想告訴她那是取自琵琶行的詞,想告訴她我前幾天讀國文的時候還背得出其中四句。可是我沒說,因為哭泣聲把話給撕碎,把理智給打破,兩者揉在一起,像是還有著血色的生丸子。
我站了起來,打了通電話。電話沒有通,我打開了門。近一個月前的景象重現,只是這次我沒擋著警察進門。
「羊姩!」她大聲叫著,我多希望她的下一句是祝我生日快樂。「為什麼?」只是她說出口的,是帶著尖叫聲的質問。
閉起眼睛,讓淚水洗乾淨眼窩。不敢看,不想看,不願看。但此刻卻還想告訴她,琵琶行的作者是白居易。想告訴她白居易還有一首詩是賣炭翁,晚唐的吳融模仿過這首詩寫了賣花翁。吳融還寫過和韓致光侍郎無題,其中雲沫一詞就是出自這裡!而我會知道這些都不是因為指考會考,而是因為她才去查的!
碰!
門關上,雲沫的聲音越來越遠。像是在按手機側邊的音量鍵,最後切到靜音。跟腦中爆炸的資訊一樣,只是它們瞬間被切成靜音。
許久,我才睜開了眼。淚水滑落臉頰,滴在桌上。桌上的粉末融入了水珠,變成了剛泡好的茶面杯緣上的雲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