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26日,敘利亞舉行總統大選,約78.6%的民眾參與投票,現任總統阿薩德(Bashar al-Assad)則以95.19%的高得票率無懸念連任,開始其第四個7年任期。
有鑑於阿薩德家族掌權敘利亞40年的深厚根基,這場選舉的結果早在投票前便已注定。而回顧阿薩德接班父親(老阿薩德,Hafez al-Assad)的權力之路,可謂與敘利亞的國運同樣動盪。
1994年,敘利亞總統接班人、同時也是老薩德長子的巴塞勒·阿薩德(Bassel al-Assad)車禍身亡,29歲的總統次子雖以軍醫生涯成長、且正在倫敦進修眼科,卻因長兄的猝逝,而以“救援投手”之姿被召回國,正式踏入政壇。此後這位次子先是鬥倒權臣、接手敘利亞在黎巴嫩的軍事事務,又主導數次反腐行動,更為敘利亞引入互聯網,樹立了現代化的改革者形象。2000年老阿薩德逝世,34歲的次子以99.7%的得票率當選總統,成為近20年媒體上的敘利亞當權者面孔、也就是今日的阿薩德。
然而執政遠比接班艱難。上任5年後,黎巴嫩總理拉菲克·哈里里(Rafic Hariri)遇刺,引發了黎國的雪松革命,被懷疑策畫暗殺行動的敘利亞當局眼見輿論洶湧,只能被迫自黎巴嫩撤軍,結束了近30年的軍事佔領,阿薩德由此備受敘國鷹派責難。
執政10年後,阿薩德遇上了中東地緣巨變:阿拉伯之春,動亂之火由北非的突尼斯一路燒過利比亞、埃及、也門,並讓敘利亞於2011年爆發血腥內戰。阿薩德政權遭受地方反政府武裝、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庫爾德獨立勢力、美國等境外大國聯合夾攻,一度在覆滅邊緣遊走,卻終因伊朗與俄羅斯的介入,得以存續至今,不僅逐步收復失地,更於2014年與2021年陸續舉行總統大選,維持了國體存續。
而這場內戰行至今日,阿薩德雖難再復父親治下的繁榮敘利亞,卻已走完終局之戰的最險時刻,境外勢力的勝負也大致底定:阿薩德政權控制了7成的敘利亞江山,背後有俄羅斯這條戰略脊梁,更有伊朗地面部隊支持;土耳其控制了土敘邊界狹長地帶,但被迫要與俄羅斯共享部分管轄權。
若論結果,內戰下的最大勝利者當為俄羅斯,其保住了拉塔基亞的軍港與駐敘空軍基地,可持續向地中海投射軍力;最大輸家則無疑是口號喊得震天響的美國,在經歷民意與野心的拉扯後,不敢完全下手又不願全然棄守,雖已撤出部隊,卻仍於東北的庫爾德區域(羅賈瓦,Rojava)附近維持了900名左右的駐軍。
而就眼下局勢觀之,等待美國的命運,若非持續苟延殘喘,便是只能咬牙認賠殺出。原因在於,其未能把握推倒阿薩德政權的兩個關鍵時刻。
被伊朗打亂的美國布局
第一個關鍵時刻,便是2013年的春天。
彼時庫爾德族已經起事,不僅擊潰敘利亞軍事武裝,更驅逐領地內的阿拉伯居民,敘利亞東北確定淪陷;自由敘利亞軍等反政府武裝則遍地開花,佔領了北部包括阿勒頗(Aleppo)在內的諸多大城,其背後多有海灣阿拉伯國家支持,政府軍寡不敵眾、節節敗退。
當時不少西方媒體與評論員皆預測,阿薩德政權的末日即將到來。這般發言雖更多是意識形態主導的一廂情願,但就早期戰況觀之,如此預測也算貼近現實。在此境況下,美國維持了初始的“遠距遙控”戰略,那便是為各式叛軍提供軍火與資金援助,但不直接軍事介入,一來是借代理勢力維持了在敘國戰場的影響力,二來是避免重蹈伊拉克與阿富汗軍事泥淖的前艦,三來則是顧忌美國內部強烈的撤軍與反戰民意。
平心而論,這般設想也算左右折衷後的最佳方案,但美國機關算盡,就是沒料到伊朗的突然出手。其或許更難想像,牽制伊朗介入的眾多門檻,正是被美國自己親手削平。
首先,伊朗最大的地緣對手乃是伊拉克侯賽因政權,但其早就亡於美軍鐵蹄,伊朗的外擴之門自然大開,除卻敘利亞內戰,其亦在輸出什葉革命的理想下,介入了也門戰場;其二,伊朗被美國輿論長期描繪為“流氓國家”,並動輒大施制裁,致使包括伊朗革命衛隊(IRGC)在內的保守派大行其道,於伊朗政壇的聲量與話語權極高,溫和派難以阻擋軍事介入敘利亞的相關決策。
在此脈絡下,伊朗雙面出擊。其一來透過黎巴嫩的地緣孔道,將真主黨武裝人員部署至敘利亞,二來動用伊朗革命衛隊勢力,派遣軍事顧問前來助陣,成功挽救了阿薩德政權的第一次覆滅危機,更阻止海灣阿拉伯國家勢力全然宰制敘利亞戰場。於伊朗而言,此舉更多是在與沙特代理衝突的視野下,維持什葉新月緩衝帶的謀劃,既為國土築起安全屏障,更收攏了阿薩德政權的忠誠。
而面對伊朗此般中途參賽,美國或許也有意加大軍事介入力道,但前述種種限制、顧慮依然存在,其一來不敢得罪民意,二來擔憂戰事膠著,三來奧巴馬(Barack Obama)已於2012年提出“重返亞洲”戰略,中國的發展顯然比敘利亞烽火更加棘手。幾番思量下,美國依舊維持了“遠距遙控”戰略,亦即默許伊朗前來分一杯羹,並將投資反政府武裝的損失,打落牙齒混血吞。
然而中東萬場的瞬息萬變,對美國而言還是太刺激。2年過後,阿薩德政權再度面臨倒台危機,美國的介入姿態雖已改變,卻依舊輸給了另一位參賽者,那便是來自北境的俄羅斯。
被俄羅斯改寫的終局之戰
此次變局肇因,並非外部勢力介入,而是一股發源於敘利亞內部真空地帶的突變,那便是極端伊斯蘭勢力的崛起,其不僅大量吞噬庫爾德勢力範圍,亦讓不少反抗武裝帶槍投靠,更再次重挫了政府軍。2014年的伊斯蘭國成立,便是一系列突變的外顯象徵,其以拉卡(Raqqa)為首都,佔據了敘利亞三分之一的江山,成為各方共同威脅。
平心而論,伊斯蘭國的誕生雖有泛伊斯蘭主義的思想基礎,但美國推翻伊拉克侯賽因政權的舉措無疑是最直接的催化劑。然而美國自不會承認放出“混世魔王”的罪過,反是見獵心喜、打出了“反恐”大旗,聯合各國兵分三路介入敘利亞內戰:大規模空襲、部署地面部隊、加強對叛軍與庫爾德勢力的支持。阿薩德政權雖有伊朗支援,卻終究寡不敵眾,再度於2015年遭遇生存危機,開始將求援之手伸向俄羅斯。
而俄羅斯一來為保在敘利亞的軍港與基地,二來也不欲美國持續主導單極世界秩序,眼見“反恐”與阿薩德的邀請能讓自己師出有名,自然不會強力拒絕。2015年8月,俄羅斯便開始向敘利亞拉塔基亞附近的空軍基地派遣俄製戰機、T-90坦克和大砲,同時部署地面作戰部隊。俄敘亦於同月簽署條約,開放敘利亞赫邁米姆機場(Hmeimim airport)供俄羅斯免費使用。
2015年9月,俄羅斯黑海艦隊軍艦開抵地中海東部地區,俄方更與伊朗、伊拉克和敘利亞在巴格達成立了聯合信息中心,以協調對伊斯蘭國的打擊行動,無疑是在美國之外建立了另一行動核心。9月30日,俄羅斯國會上議院通過授權在敘利亞軍事行動的議案,俄軍亦於同日開始了空襲。
從阿薩德求援到正式介入,俄羅斯的行動迅速,更因有敘利亞的全面配合、伊朗革命衛隊的統籌合作,而能在殲滅伊斯蘭國的行動上發揮顯著效果,甚至勝過西方聯軍。以空襲伊斯蘭國為例,截至2016年2月下旬,俄羅斯平均每日空襲60次,美國領導的西方聯軍則是每日平均7次。
此外在實際軍事行動上,俄羅斯於2016年3月撤出主力部隊時,已在5個半月內進行了9,000多次軍事行動,並幫助敘利亞政府軍佔領400多個城鎮,收復10,000平方公里以上的失土。如此打擊模式,根植於過去車臣戰爭時的作戰經驗:狂轟濫炸加上密集地面行動。俄羅斯即便工業發展停滯、內部治理渾沌,卻在敘利亞戰場上展現了強大的復仇主義之魂,令西方與伊斯蘭國聞風喪膽,阿薩德政權亦由此死灰復燃。
至2016年底,敘利亞政府軍已奪回包括阿勒頗在內的北方大城,並逐漸收復了西部地帶;2017年,敘利亞政府推動農村的行政區劃調整,象徵政府權力的再次鞏固; 2018年年中,政府軍經歷5年血戰,首次奪回了大馬士革的戰略郊區,並收復全國大部分西南地帶。敘利亞戰局的後期逆轉,可謂是俄羅斯一手造就、改寫。這不僅是阿薩德的勝利,更是莫斯科的戰略回報。
美國走錯了哪一步
反觀美國,其在伊朗介入時並未追加進擊,又在打擊伊斯蘭國上不如俄羅斯狠辣,前後錯失兩次推翻阿薩德政權的機會,隨後伴隨敘利亞政府軍逐步收復失地,各式反叛武裝原地潰散,其便更無代理衝突的操作空間。2019年,美國撤出了部署敘北的主力部隊,僅留下不足千名的軍人駐紮在羅賈瓦附近,理由是“避免伊斯蘭國再起”,此舉雖為其招致“背叛庫爾德人”的罵名,但想必留也無趣的美國已不會在意。
其實若要細究美國在哪一步出了差錯,或許一開始對叛軍的支持便是不智的投資,甚至在阿拉伯之春爆發時,將其包裝為“第四波民主化”,便已鑄下大錯。綜觀阿拉伯之春引爆的三大內戰:利比亞、也門與敘利亞,三者的原始政治秩序本就有所不同,演化而出的內戰型態亦是南轅北轍。利比亞的部落政治底蘊強大,故卡扎菲一倒台,全國叛軍迅即湧現,隨後漸成今日東西分立的對峙樣態;也門則向來是南北貌合神離,又逢伊朗與沙特代理衝突,因此亦成南北分裂的局面。
然而敘利亞有所不同。阿薩德家族掌權時,部落政治的元素已在土改、城市化的過程中淡化,美國一來或許因為喊出了“民主必勝”的口號,故無法正確評估阿薩德“獨裁政權”的韌性與可能奧援;二來或許誤以為,只要資助叛軍這般“人造部落”,令其遍地開花,便能讓敘利亞成為下一個利比亞,陷入阿薩德家族瓦解的權力真空中。但現實顯然與想像差距極大。
首先,其忽略了敘利亞與伊朗在什葉新月下的地緣關係,伊朗無法坐視8年兩伊戰爭的慘況重演,自要在周遭國家構築地緣緩衝屏障,並扶植各式什葉勢力,而阿薩德家族信奉的阿列維派恰好與其關係密切,故其寧冒經濟透支的風險,亦要自2013年起介入敘利亞內戰,避免美軍與阿拉伯海灣國全然滲入敘利亞。2014年的敘國總統大選,便是阿薩德劫後餘生的政治象徵。
其二,美國忘了俄羅斯在敘利亞的軍事基地與紐帶。倘若只有伊朗的介入,敘利亞戰場或許會成為下一個也門,被伊朗與沙特代理衝突的框架所割裂,然而伊斯蘭國的橫空出世打亂一切發展,“反恐”既給了美國軍事介入契機,也賦予俄羅斯出兵之名,讓阿薩德收復了敘利亞的多數江山。
平心而論,美國過往入侵伊拉克與阿富汗時,各種殘忍行徑、狂轟濫炸亦是惡名昭彰,但2015年的美國內部民心厭戰,外交上則已定調“印太戰略”的方向,在中東的各式介入便被迫要“能省則省”,無法如俄羅斯般大刀闊斧。而叛軍之間互不齊心、聯軍又於伊斯蘭國解體後宣告退出,美國在敘利亞始終缺乏扶持的主心骨,庫爾德人亦暗中與俄羅斯眉來眼去,美國若強留亦只是自討沒趣。
在中東近代史上,敘利亞10年內戰堪稱強權去留的縮影,既見證了美國的逐步撤出,亦成就了俄羅斯的戰略重返;既側寫了伊朗與土耳其的地緣崛起,亦以難民危機將歐盟長年高喊的“人權政治”撞出裂隙,更目睹伊斯蘭國等極端組織的崛起與裂解。
此次總統大選,象徵敘利亞與俄羅斯的穩固同盟,而在可見未來,這段同盟還能持續很長時間,甚至可能促成海灣國家再度接納敘利亞,邀其重返阿拉伯聯盟。而在這段過程中,美國將不扮演任何角色,也難再有話語權。
- 本文由《觀察者網》於2021年6月1日首發,歡迎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