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來說一位母親的故事。
M的媽媽個頭不高,紮個馬尾,看起來乾淨俐落,腳程也很好,總是利用工作之餘的排休日,一個人走路上山。M葬在家族墓裡,沿著山路走上來,過了我們靈骨塔,還要繼續走大約二十分鐘的路程,我很佩服她,一般人下了公車,若能走到我們靈骨塔,算是有耐心、體力不差的,而M的媽媽還得往上走才能抵達他們的家族墓,大概是我目前看到,來掃墓裡步行距離最長的人。
我們會認識M的媽媽,是因為M剛往生時,他的牌位曾經暫厝在我們廟裡一年。依照傳統習俗,往生的人要滿一年後,俗稱對年,他的牌位才能合爐至祖先牌位,象徵與祖先團圓。在還未滿一年的期間,M的牌位暫放在我們廟裡,媽媽常來看他,也因此認識了M的母親。
M還很年輕,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慟,比起做子女送走年邁父母,更令人難以割捨。每次她來我總會和她聊聊。尤其當有次她交代我們,若是有其他家人來祭拜M,希望我們不要透露”她常來”的訊息,我明白她心裡面的痛,需要一個出口,當家人沒辦法作為出口,至少她來這山上拜拜,是一個出口。一個母親,思念自己的兒子,為何不想讓其他家人知道呢?並不是其他家人和媽媽有相處問題,反而是大家太關心媽媽,不希望她耽溺時間於思念兒子,永遠走不出傷痛。但每個人對情感的依賴、及對痛的感受力都不同,越是”為她好”的建議,反而變成無形壓力。家人之間的情感就是這麼矛盾。
從媽媽的口中,我也認識了M這個有才情且孝順的兒子,才拿到中文系的碩士學位不久,卻不幸得了大腸癌。媽媽每每說到兒子的才華,眼睛總會短暫地發出光芒,深怕我不相信似的,她細數著兒子做過什麼豐功偉業。不過說著說著,那原本還發著光的雙眼,很快轉為黯淡且紅了眼眶,說她真的很捨不得他。M的媽媽總是責怪自己,當初她曾跟兒子說,不會放棄他,一定會治好他,但最後兒子卻承受不了治療的痛苦,希望媽媽放手,責怪自己最後簽了放棄治療是否害死他,也責怪自己害兒子吃了許多苦,卻仍笑著配合所有治療,只因為M知道,媽媽還沒準備好放手。要放手一條血脈聯繫著的年輕生命,談何容易?我只能對M的媽媽說,你做得很好了,這真的很不容易,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難過時就上山來走走。
後來有一天我休假,M剛好對年,家人就把M的牌位接回家合爐了,我沒機會跟M說再見,不過我心裡掛念的,是M的媽媽此後沒理由上山了。若依傳統習俗,家中長輩還在,晚輩是不能合爐至祖先牌位,牌位裡的祖先們通常有先來後到的輩分問題,加上長輩不能祭拜晚輩的習俗,晚輩若不幸先往生,得另立個人牌位或是等到長輩都往生後,才能一起合爐。但如今這項傳統已式微,因為少子化,長輩通常捨不得自己孩子流落在外,沒回家團圓。因此晚輩先合爐至祖先牌位裡,已不再是問題。傳統習俗並非僵化不能變通的,總是隨著時代需求不斷演變。人的願求也往往只是一個能令自己心安的去處。想到M回家了,媽媽應該是高興的吧!我在心裡給予祝福。
半年後,M的媽媽突然又出現在我們辦公室。原來,她帶來了一本由M創作的書,是M的好友們集結他過往作品,自費幫他出版的書,有他的讀書心得、時事看法、抗癌日記等,我也重新認識了M,同學眼中的M、喜歡詩詞古籍的M、儘管病痛文字卻維持幽默感的M…。帶著家人的愛,還有同學朋友們對他的思念,我想M也不枉此生了。
此後偶爾又會看到M的媽媽,步行經過我們辦公室。我才知道M的骨灰放在再往上走一點的家族墓園裡。看到她又來探望兒子,我們會打打招呼寒喧,卻不會多聊,M的媽媽一方面擔心打擾我們,一方面她對自己還這麼思念兒子,很不好意思,有次我認出路過的她,對於被我發現她又來看兒子了,她靦腆的說:「我還是會想他,我好像傷心太久了...」治療傷心,誰有特效藥呢?我對她說,這很正常,換作我是你,也會難過很多年。我望著她下山的背影,她的步伐總是很堅定,沒有一點猶疑,想像當初她推著M的輪椅進出醫院求醫,也是這般堅定吧!如今,有這條山路陪伴她一起思念兒子,傷心若有盡頭,我相信她的步伐會領著她前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