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許久,母親終於在里長的通知打了第二劑的疫苗。擔心母親第二劑的反應過劇,我把工作排開,跟案主告假(然後順便進了電影院看了三級以後的第一場電影。)隔明又待在家裡盯著母親問:「有沒有不舒服?」見她沒有異狀,我又打開了電腦工作,而她依然如我還住家裡一樣,沒幾分鐘就跑來跟我說話。
一會兒她拿著她正在做的成衣商標來問我上頭英文字到底哪邊要朝上。(所有我們教育程度一定能懂的事,她不一定會知道。)上頭明明有L,她認得,也有C,她也認得,但她就是想跟我說話,好像不來講一下話哪裡怪怪的;再五分鐘問我:「中午吃什麼?」那時還早,就跟她說:「妳沒那麼早吃,這麼早問幹嘛!」屋外下著雨呢!連我都懶得出門。再過一下,她又來問:「什麼時候去買午餐?」我對著站在房門口的她說:「時間到了我去買,妳不要一直來跟我講話。」
也真是近半年的事,母親有許多事越來越不先想過,原來會做的事也都非得要開口問。有時一天忙碌下來真的會沒有耐心回應那些本來不是問題的問題,連同也讓母親感覺自己被責備了,但又想知道她是「真的忘記那件事怎麼做了?」「不想動腦筋想?」還是「純粹只是想依賴、想撒嬌?」(無奈她的孩子我需要搞清楚,一直發脾氣也不是辦法。)
傍晚待在屈身於縫紉機的母親身後,跟她聊起她的老去、她的緩慢,以及我對她的老有著的焦慮。
我問母親:「欸妳能跟我說,妳現在更喜歡叫我做東做西是妳想依賴我還是不想做?還是不想花力氣想?還是沒有力氣想?還是妳也有感覺自己越來越不俐落?」
母親專注地盯著她手邊的工作,那還是她非常精明的領域,她持續者手邊的工作,一面回應我說:「老了年紀大了有些事就不想想啊!也當然會想依賴你啊!」
的確我越來越感覺母親希望我在的時間多一點,有很多事她就不用花腦筋想,不用思考怎麼處理。
我又問她:「那妳自己有感覺自己越來越慢、有些事做不來嗎?」
「有啊!」母親還是沒有抬頭,埋頭做著她手邊的工作。
我又向她確定了一次:「妳常常把一些妳會做的事都叫我做是因為妳不想做還是真的忘記怎麼做了?」
每回母親把非常基本的日常丟回給忙得不可開交的我時,我總是會不耐煩地想問她:「妳幹嘛不自己弄啦!」我希望搞清楚「不想自己做」跟「真的不會做」,兩者得要區分開來溝通,免得每次彼此生氣,那她心裡的委屈會更委屈。
母親自己說了:「啊你不知道人越老會越像小孩嗎?」
十四年前的冬天,我在台北找不到像樣薪水的工作,整天待在中和的房子裡,母親希望我搬回高雄少一份房租,住家裡也不用擔心吃不飽。那時我應該曾經掙扎過:「到底要不要放棄已經累積起來的工作經驗回到高雄?」(在高雄沒有像樣的、做出版的可能)
我一直相信,人生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我在那個冬天沒有掙扎太久,大概撐了三個月,面試了無數薪資不到30K*、永恆無限責任制的工作,沒有任何一間公司同意我堅守的那個「不要常態性加班」的底線,也沒有任何一間公司能給我30K以上的薪資。眼見母親負擔那幾個月我的開支和房租,我怎麼也不好意思讓母親養,便起身離開我不怎麼討厭也還算喜歡的台北!
*我最後一個正職工作是35K
父親過世那年我人在高雄,母親邁進七字頭的年歲,我也在她身邊讓她賴著,真的就是最完美的安排了。
母親終於從她手上的工作抬起頭的跟我說:「你不覺得我已經很好了嗎?」
母親說的是除了她真的做不來的事外(或不想出門、不想花腦子的事),她從來沒有麻煩過她兩個孩子,只是常常想要跟我說話,找些事給我做。
我笑著說:「妳很好啊!沒有讓人有太多煩惱,可是妳能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想啊!不是不幫妳做耶,妳不能太容易讓自己不花腦子想事情啊!這樣妳腦子很容易壞掉啊!」
母親像我,疫情期間關在家裡久了,有許多事情覺得不做也無所謂,有些人不往來不交談也沒關係,有些煩惱丟掉了就好;她對自己的老去也有著力不從心的吃力感,說著那些因為記憶的衰退而遺忘、沒多問而沒做好的事,也會感到沮喪。
我還是時不時的會對母親大叫:「妳不要一直問我一樣的問題。(她記得,她就是想跟我說話。)」或者我還是常對她交到我手上要我幫忙的事感到不耐而問她:「妳自己做,不要一直叫我做。」
搞清楚母親真的越來越像孩子後,才能待在她身邊讓我們都不感覺互相拉扯,而是互相理解,有時,她是母親,更長的時間裡,我始終都相信我靈魂裡的某一塊是她的兄長!
留在北城打拼再也回不到南方的孩子們,經常都會害怕「回鄉」再也活不下去。我也不知道當年離開台北到底是不是對的決定,但我想那肯定是老天最好的安排,讓我在父親無法醒來的十四天待在高雄,在母親的老後能成為母親隨傳隨到的小叮噹!
P.S
我不是喜歡「孝順」這個詞的人。我更相信,人跟人之間是相互包容體貼的!
圖:20210713高雄展覽館打疫苗,Canon EOSM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