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電話鈴響起,我躺在床上,以為這是鬧鐘的響鈴,就順手將它掛斷。看了看時間,我有設定過早上五點的鬧鐘嗎?緊接著第二通電話又進來了。
「喂?」
「雷昂小姐嗎?」
年近成為魔法師的年紀;沒有才能,沒有興趣的大齡女子;沒有年終,沒有儲蓄的月光上班族;沒有朋友,沒有親戚,沒有戀人的三無少女,就是我,雷昂。其實稱不上完全沒有親戚,只是沒有在聯絡而已,只是這次我真的成為了沒有親戚的人。
我的父親最近於醫院壽終正寢,姑且就先不要討論我與父親的關係了,將焦點轉向他遺留下來的遺產——那棟房子吧。
那並非我小時候居住的房子,比較像是別墅的存在,座落在市中心的別墅,至少我的父親總是如此向別人炫耀。雖然他在那棟建築物裡留了不少的坪數,宣稱是給我住的,卻從未給我過這棟建築物的鑰匙,他總是對待在外縣市工作的我說:「等妳結婚生子的時候,就可以回來住,到時候在把鑰匙給妳。」這種稱不上體貼,說不上漠不關心的話語。而他過世後,我總算拿到那把沉甸甸的鑰匙。
我站在一棟五層樓高的建築物前,試圖打開它的大門。父親雖然是個會沒有戒心的邀請朋友來家裡開趴的人;卻也是個戒心很重,把家門上了很多道鎖的人,其中不乏實體鎖、電子鎖、密碼鎖……,此刻我的心情就如同挑到了不好闖空門的小偷一般,思考如何買 EMP 把這道鎖破壞掉。
好不容易暴力破解密碼,我站在空曠的玄關,深吸一口氣,滿滿都是灰塵的味道。我才注意到,父親把總電源關起來了,所以掃地機器人也不會動。自從母親在幾年前過世,不做家事的父親就少了一個傭人,所以凡事都仰賴機器。他是個會花大筆前買房當工作室的人,卻不是一個會花小筆錢請人來打掃空間的人。
我再度把總電源打開,將家裡一到五樓巡了一遍,一樓基本是玄關、客廳、廚房,沒有房間;二樓是有一間留給我的房間,以前有稍微的佈置一下宣告我的領地,但在我久未歸家之後,已經被父親當做儲藏間,堆滿他亂買的機器,簡而言之就是不能住了,我連地板在哪裡都看不到。二樓剩下的空間,以前說如果我結婚生子了,就會歸我所有,但與變成儲藏間的房間同樣的理由,現在是他會邀請朋友一同玩樂的地方;三樓與四樓,都是統一的住宅樣式,兩房一廳一廚兩衛,一個屬於父親,一個屬於母親;而五樓則是洗衣機跟曬衣場的頂樓加蓋。三樓現在已經變成另一個儲藏間了,原本應該是母親的空間;四樓則是比較乾淨,至少還留有人可以走路的空間。
我隨意亂逛四樓,一年前父親還住在這裡,父親除了房間以外的地方幾乎都很少使用,畢竟是不做家事的男人,想必是每天外食,回來就坐在床上看電視吧。我打開他房間的燈,裡面還算是整潔,看來他在住院之前有稍微整理過。就在我走到廁所查看時,看見了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架古典的鋼琴就擺在五坪大的浴室正中央。
父親自詡是個投資家,用先祖給的遺產,在那個美好的黃金年代賺了很多錢。他是個很不文藝到幾乎不會在家裡擺上任何藝術物品,也不曾踏入美術館跟音樂廳的人,很難想像他會坐在鋼琴前彈奏卡農、夢中的婚禮或是給愛麗絲,更不用說坐在浴室的正中央彈琴了。
我湊上前去,撫過黑色的古典鋼琴,是真的存在在那裡的物品,而非幻覺。然後我蹲下來,因為注意到這座鋼琴是被釘在地板上的。我開始說服自己,這一定是個夢境,明天早上我請搬家公司把東西都丟掉,然後賣給附近準備買房結婚生子的有錢大學生就可以了。就在我想著這些事的同時,頭頂上方傳來悠揚的鋼琴聲。
我嘆了一口氣,緩緩的站起來,看到一個男孩子,大約小學六年級,黑色的短髮,梳了一個油頭,西裝筆體的打扮,像是正在參加鋼琴比賽的小紳士。從他突然出現擅闖民宅的手法,可見他是個幽靈,而且應該是跟這座鋼琴脫不了關係的幽靈。
他一開始還陶醉在自己的琴聲中,後來注意到我,才發話:「阿姨,妳看得到我嗎?」
聽到那稱謂的瞬間,我的青筋炸開來,但我是個不會跟區區一個幽靈計較的,所以我勉強擠出笑容,對他說:「請簡述一下你在這邊做什麼呢?」
「當個音樂盒啊。」他說:「這裡的爺爺,他好像很寂寞的樣子,尤其是在洗澡的時候,所以他買了一個可以播放音樂的東西放在浴室,供他在洗澡的時候,有點樂趣。」
「世界上不是有個東西叫音響嗎?」我覺得我的頭痛起來了。
「我不知道耶?大概是很便宜吧,我以前在二手鋼琴店,每天彈鋼琴招攬客人,老闆似乎以為我是個不需插電的音樂盒,但因為是二手店,所以賣得很便宜,因為很便宜,爺爺就把我買回來。」
好大喜功的父親應該不會去二手商店,我懷疑的打量著他。
「是真的,他應該都把收據收在某個地方,妳可以去找出來。」他說的沒錯,我很快就在書桌的抽屜翻到一堆泛黃的收據,其中一個便是在蝦殼網路購物買來的古典鋼琴造型的音樂盒。如果是蝦殼的話就說得過去了,因為父親不太會區分 CPhome 網路購物的類型,跟蝦殼網路購物的類型有何區別。
接著我又繼續發問:「那為什麼把你釘在地板上?」
他皺起眉,顯然對我的問法很不滿意,說:「是鋼琴,才不是我。」我擺擺手表示無所謂啦,繼續說下去。
「是扶手的作用啊,如果音樂盒會移動,就不好靠著,所以就釘起來了。」哪有在正中央的扶手啊!我無力的靠著鋼琴,突然覺得其實好像真的挺好靠的。
「那他有發現過你嗎?」
「沒有,妳是第一個發現我的人。」
「怎麼沒有道士超渡你?」
「因為沒有人發現我啊。」他撅起嘴唇,覺得都沒有人注意到他有點不滿。
雖然很想找道士超渡他,或是直接管他去死的丟到垃圾堆,對我比較方便,但我的良心正在對我諄諄教誨,告訴我應該要幫助已經被親人引進家門的幽靈昇天。我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心不甘,情不願的問:「你有什麼願望嗎?」
「願望?」
「就是你會留在這裡的原因。」
「不知道耶?我只知道自己想要彈琴而已。」
真是麻煩……
「好吧,那在你想到之前,我就先不把鋼琴清走了,不過你最好在我在這裡的一個星期內想來,不然我一定會請清潔大隊來把你運走。」我擺了擺手,準備一下住在這裡的事宜。雖然這裡有一個附了靈的鋼琴,不過已經比看不見地板的房間好很多了,最近又快月底,我又因為處理這棟房子,請將近一星期的事假,已經可以說是窮得只剩下這棟房子。你說我父親的遺產?不,他生前的錢都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錢剛好只足夠他辦喪事而已。
「對了,爺爺為什麼不來了?妳又是誰?」他問。
「他去了你應該要去的地方。我是他的不孝女兒,我叫雷昂。」我瞥了他一眼,他看上去有點落寞,說:「這樣啊……我叫創太。」
忙了一整天規劃好哪些地方要怎麼清除與聯絡清潔大隊後,我回到房間準備洗澡,並不是我有邊洗澡邊聽音樂的興趣,只是因為這棟屋子裡的熱水器,只剩這間浴室是好的。
「你可以在我洗澡的時候,全程閉著眼睛嗎?」我開始跟幽靈交涉。
「放心好了,我對看阿姨裸體沒有興趣,小的時候我也很常跟我媽一起洗澡。」雖然有點好奇,但我還是不要知道這小鬼是不是小學六年級還跟母親一起洗澡會比較好。由於花力氣在揍幽靈這件事一點也不值得,我決定假裝沒有人在看我,開始放熱水。
泡澡的中途,鋼琴聲突然響起,迴盪整個浴室。
「你不用為我演奏,我沒有聽古典樂的習慣。」
「這樣我很無聊耶。」
「誰管你啊。」
沉默了一陣後,他問:「妳在準備把東西都丟掉嗎?」
「對啊,我在準備把這裡賣掉。」
「為什麼?這裡不是妳的家嗎?」
我盯著渺渺上升的霧氣,思索了一下說:「並不算是,我住在這裡的時間不太長。一來是賣掉就有一筆錢 ,二來是有點感傷吧。」
「感傷?」
「我最熟識的人已經不在了,而他留下來的每樣東西都會讓我想起在這座城市生活的回憶,我並不喜歡這座城市,雖然不是所有回憶都是不好的,但對現在的我而言,所有的回憶都會刺痛我。」
「回憶嗎?我對以前的事情也很難過,我這樣一定回不去以前的生活了,所以我有一段時間也很不快樂。」
「那現在呢?」
「妳來了呀!」他說話的語氣帶點輕快。
「一開始是那個爺爺,雖然他看不見我,但他會自言自語說很多事,我覺得幫他彈鋼琴很快樂。後來妳來了,我本來以為,妳也會留在這裡,這樣我就可以不用想起以前的事了。」
看著他的笑容,我想了一會兒。原來還有這種辦法嗎?只要創造更快樂的回憶就好了。
晚上我在父親房間裡豪華雙人大床,輾轉難眠,這個老骨頭,沒事選這麼軟的窗床,害我睡不好。早晨的鴿子在外頭咕咕啼叫,我起床後,決定先去散散步,反正也睡不著。
我挑了一座附近的公園,繞著公園健走,清晨的風很涼爽,有一些看護士推著老人出來放風。我路過一個地中海禿的老人,他舉起食指,對我大喊:「暢啊,你要去參加那個什麼音樂比賽了嗎?」他身邊的印尼看護覺得十分尷尬,她連忙把老先生的手壓下來,對著他說了好幾聲:「不是,她不是。」然後頻頻對我點頭致歉。我報以一個尷尬的微笑。每次我經過同一個老先生時,這個烏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覺得尷尬的同時,我想起了一件事,於是用手機偷偷照下老先生的樣子。
回到家後,立刻奔向四樓的浴室,把手機遞給鋼琴前的幽靈。
「創太,你認識這個人嗎?」
他看了很久,然後開口:「爸爸嗎?」
「你可以肯定一點嗎?」我無言。
「都老成這樣了,誰看得出來呀!」他反駁。
「你這樣說,他會哭得很傷心喔。」
「應該是,你看這裡有個痣,我爸也有。」他指著老先生臉上的一隅。應該歸功於科技的進步嗎?總之幽靈小鬼見到他的父親,可喜可賀。
「他說著什麼音樂比賽,你有印象嗎?」
「啊!我死掉之前啊,學校大禮堂有舉辦鋼琴比賽,我本來要參加的。」
「所以你沒有參加。你為什麼會死掉啊?」
「騎腳踏車的時候,闖紅燈,被車撞了。」他面不改色的說著。
該說是很普通的死法嗎?真是一點也沒有悲劇氣氛,還自作自受。
「死之前,我的確是有想過:啊,結果我居然沒有在爸爸面前耍帥過一次就要死了嗎?結果醒來後我就附在了大禮堂的鋼琴上。」他邊回想邊說。
「為大禮堂的鋼琴默哀三秒鐘。」我憐憫的看向鋼琴。
「我每天晚上覺得漆黑的學校可怕,為了壯膽,都會彈鋼琴,很快就成為學校七大不可思議了。後來學校要換更好的琴,就把這個琴賣了。」
堂堂一個不可思議在怕什麼啊……
我把話題拉回來:「也就是只要讓你在你爸面前演奏過一次,你就可以昇天了吧。」
「但是老爸又看不到我。」他皺起眉。
我手抵下巴,想了一下,說:「我可以假裝成你,因為那位老先生好像有點失智,一直把我認成你。」
他的眉頭皺的更深了。
「收起你失禮的表情。」我怒吼。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安排與老先生和老先生家人的會面,由於手機拍不到幽靈,我花了很多心力讓那家人覺得我不是唬人收錢的騙徒,終於喬到了讓老先生來我家的浴室一趟,欣賞音樂。雖然他們並不是因為相信我,而是覺得把我錯認成他兒子,一直嚷嚷要看比賽的老先生很煩,如果這件事後可以堵上他的嘴,他們願意試試。
之後,我又與創太花了三天的時間排演當天的戲,創太其實不會附身在我身上,但我們要假裝這件事發生,所以我要在他彈琴的時候,跟著他的手指軌跡律動,如果演得太假,就會被他們懷疑。明明不是在做壞事,我卻覺得自己好像詐欺犯,讓我十分無奈。
「你的自選曲也太難了吧!」我邊飆髒話邊學。
「這是比賽啊!當然要選難一點的吧!」
我覺得做過最錯誤的事,就是好心幫一個幽靈昇天。
演出當天,演給那家人看的當天,他們起初還不太願意推著老先生進去浴室,揹著殘疾老人爬了四層樓的印尼看護用一種看神經病的視線在打量我,視線刺得我很痛。
悠揚的樂聲一響起,氣氛整個都不一樣了,浴室裡潮溼的空氣瞬間好像變成學校大禮堂的喧囂吵鬧的空氣,我在舞臺上,或者說他在舞臺上演奏著指定曲與自選曲,臺下是老師、同學與家長,他的父親彷彿年輕十來歲,定定的看著自己兒子演奏。這不是什麼感人的重逢,或是悲劇後的奇跡,沒有人哭,也沒有人感傷,創太陪我演完了一場戲後,就消失不見了。
我呆楞楞的望著鋼琴,心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酸澀感,與要是這家人突然來問我關於創太的事情,我一定立馬穿幫,隔天上社會版頭條。雖然這樣說一個幽靈很過分,但我真希望他可以晚一點昇天。
但出乎我意料外,這家人沒說什麼,只是謝謝我。他們說從結尾就突然感覺到,那孩子已經不在了。人的感覺還真是可怕的東西。
「暢啊,謝謝你。」老先生說完後就睡著了。這天結束後,只有把老先生揹下四樓的印尼看護有點不太高興,其他的人都算是如釋重負的回到家裡。
我送走客人後,回到房裡,看著黑色的古典鋼琴,又感傷起來。製造新的回憶嗎?
我拿起手機,打電話給被我晾了很久的清潔大隊。
一年後,我回到出生長大的城市,把那棟別墅整理一番後,放上 AirCnC,一個把家裡用不到的空間弄成民宿出租的平臺。大多來租的是旅行的音樂家,同時我也從他們身上學了不少鋼琴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