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文獻:王明珂,〈誰的歷史: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的社會記憶本質〉,《思與言》34:3(1996),頁147-183
一、前言:
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作為一種「社會記憶」,所呈現的「過去」並非是「全部的過去」,而是選擇性的過去,不是所有人的過去,而是部分人的過去。
二、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中的社會記憶結構
(一)自傳:對於許多歷史學者而言,自傳包含許多當事人親身經歷的過去,可做為相當可靠的歷史材料。當然,自傳中的確有許多「史實」,或「被修飾的史實」。我們同時也得承認,這些「史實」都是「選擇性的過去」。自傳寫作通常是讀者取向,現實取向的;他不是為作者保留「過去」,而更像是為「讀者」解釋「現實」;寫作的動機,來自於社會給予他的評價(或社會對於他的忽略)。
(二)口述歷史:口述歷史作為史學的一支,它的重要性愈來愈被重視。許多口述歷史學者強調它的「原始性」與「可靠性」。它更與女性主義、地方史研究、馬克思主義史學結合,被用來建立地方史、婦女史以及社會少數族群的歷史。口述歷史學者努力呈現「過去」的多重聲音,接近「中下層群眾」,較平民化,而傾向於多種媒體(如聲音、影像等)來表現。
(三)人物傳記:傳記寫作主要賴大量已出版或未出版的的文獻資料。將這所有的資料集結起來,以組織與修辭賦予它們新的意義,如此將原本靜態的社會記憶(檔案、文獻),活化成動態的社會記憶(被閱讀、談論的書籍)。傳記作者容易選擇、忽略或組織各種資料,來支持心中的定見,並不比自傳作者更客觀。傳記作者對傳主的定見,是他選擇、解釋與組織資料的基礎。傳記成為比自傳更強而有力的社會記憶,因為它的觀點被宣稱是「客觀」的。作為一種社會記憶,它選擇性、虛構性的一面,經常被忽略。
我們可將自傳、當代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寫作的出版,作為一種社會回憶活動(social remembering)。
三、誰在回憶、誰被回憶
(一)誰在回憶:在《編目》中所收錄的自傳、回憶錄與口述歷史著作共有490種(年代範圍為1945-1994,十年為一單位,如1945-1954、1955-1964……等)。這些回憶是以男性為主;女性只佔總數的9.6%。而且,許多女性「回憶者」的主要回憶內容與某一男性有關;1985-1994年,有關個人回憶的出版品,比起前一階段幾乎增長了一倍。
(二)誰被回憶:台籍人士,只在近二十年,尤其是近十年來才有明顯的增加。政界人士顯然最常被回憶,1975-1994年間,有大量政治人物傳記出版。此期間之前十年,與辛亥革命有關的政治人物傳記出現較多;後十年,則以當代台灣政治人物的傳記為多。另外,兩種在九十年代頗受重視的「記憶」,在本本表中無法顯現出來,那就是:(1)二二八事件親歷者與受害者的記憶;(2)婦女對過去的記憶。這兩者大多不是以「單人專刊」方式出版或是許多工作仍在進行中,所以在本表中無法顯現。
無論在哪一時期,政治人物都是社會上主要的「回憶者」與「被回憶者」。無論在哪一時期,男性與知識分子都是「過去」的主要組織者與詮釋者。非台籍人士者一向掌握台灣主要社會記憶。這些在台灣社會記憶中大量的「非台籍人士」,許多是從未到過台灣的「辛亥革命參與者」。台籍人士的「過去」,在近十年來愈來愈受社會的重視。這也反映這十年來台灣在政治、文化各方面本土化的成果;1975之後,愈來愈多財經界領導人物的「過去」被回憶。顯然,台灣社會藉著這些人的過去,來詮釋台灣的經濟奇蹟。一些在「心靈與精神」方面工作的人,也受到社會普遍的重視。近十年來文學、藝術、宗教界人士的「過去」,成為相當受重視的社會記憶,即反映此一現象。
四、那些主題被回憶
在政治人物的傳記及自傳中,最常出現的主題便是有關「辛亥革命」的記憶。對於「中華民國」這一群體來說,辛亥革命就是這樣的「起源記憶」;台灣近年來,尤其在重要選舉之前,各種自傳、傳記大量出現,都顯示「社會記憶」是對社會現實的理解與詮釋的主要戰場之一;在某種主觀評價上,我們也能發現起源的魔力,許多特定職業群體的傳記傳主、口述歷史受訪者,被冠上「台灣第一位…」或「中國第一位…」,或被稱為「某某之父」。凡此種種,皆以起源創造一個傳統,以凝聚一個群體。我們也應注意,當一個「起源」被創造,許多舊傳統與人物也同時被切斷及遺忘。
五、個人記憶、社會記憶與社會本質
當個人作為某群體的一分子,與外在世界的個人與群體互動時,透過這心理構圖的回憶(remembering),個人得以建立其社會認同體系;我們必需面對的一個問題是:從社會記憶的觀點,我們所謂的「社會」究竟有那些特質?或者說,從社會記憶研究中,我們是否能更了解人類社會的本質;自傳、傳記、口述歷史的書寫與出版流傳顯示,社會中每一個人都不願自己被忽略,或不願自己所屬的群體被忽略。
六、結論:誰的歷史?
對於一個被廣泛接受的「標準歷史」,我們都可以問:那是誰的歷史?以中國正史而言,可以說,那是漢人的歷史,男人的歷史,統治階層的歷史,士人階層的歷史;我們至少可以在三個層面上看待人物傳記、自傳與口述歷史。首先,在「過去事實」層面上,這三種資料都告訴我們一些過去的事實,等待我們去探索。其次,在社會記憶的層面,人物傳記、自傳與口述歷史都可以被作為一種社會記憶。第三,在社會道德與社會公平正義的層面,人物傳記與口述歷史的作者,能透過這兩種寫作方式為社會創造新的「記憶」,位受迫害、被忽略的社會人群爭取他們應得的注意、尊重與社會福利。
學者可以思考什麼是一個「理想的社會」,什麼樣的歷史(或傳記)寫作有助於達成這樣的社會。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我們不深入了解人類社會記憶的本質,那麼,我們永遠難以撥開層層偽裝以發掘「過去事實」。甚至可能導致更嚴重的社會資源競爭或支持另一種社會剝削關係;口述歷史本身是歷史學的一部分,問題在於:在傳統史學之外,口述歷史能為史學做些什麼?一方面,有些人的「過去」常被社會忽略,他們是少數族群、婦女、勞工、鄉間平民、低教育程度者或文盲;將口述歷史只當作是「恢復過去史實」的工具,顯然過於低估了口述歷史的研究價值。或者願意去探觸一個更廣大範疇中被扭曲、遺忘、重建的「過去」?口述歷史提供我們的是一種「社會記憶」或「活的歷史」。因此,研究當代的人如何在社會中選擇、扭曲、遺忘「過去」,可能給歷史學者依些啟發:所有的史料都可當做一種「社會記憶遺存」。
心得:
頁159註14提到「印刷不多的書,因政治理由被查禁的書,與大量只存於檔案為出版的書,都不見於《編目》……這樣的缺漏也顯示社會記憶的「失憶」功能。這些缺漏《編目》中的書所做的相關統計,來分析它反應的社會記憶結構,是有其記憶的。」感覺很會將缺點自圓其說。
頁163註19提到未將孫中山與蔣中正的傳記列入,因為數量過於浩繁,會影響、扭曲統計的意義。這點現象也十分有趣,值得探究背後的意義。而如果放在近期的出版品統計,可能又是不同樣貌。
頁164表五顯示的1985-1994所出版的政治人物傳記最多。推測跟選舉宣傳不無關係,過去在出版業時,得知只要花點錢,出版社就能幫你出自傳甚至提供寫手,尤其是政治人物每到選舉前,這方面的需求量特別多。
頁165提到的「非台籍人士者一向掌握台灣主要社會記憶。」如今在透過教育以及本土化加深的影響下,現在應該與本文的當時的狀況有所翻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