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西斯主義者(fascist)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為了回答這個問題而拍了《同流者》(The Conformist, 1970)。1920 至 1940 年代的極權統治與對外戰爭,是義大利歷史上恆久的瘡痍面目,它摧毀民族共榮的幻想,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基本信任。當法西斯的時代殞落,勢力一瞬翻盤,人人忙著追打戰犯和劊子手,可曾有誰去理解真正的法西斯主義究竟是什麼?若它是一具肉體,那麼它終將死亡,但若是一種精神,那它可能被絞殺嗎?《同流者》是一部反思二十世紀義大利國家處境的電影,審慎且肅穆地問道:我們馱負著那樣盲目的過去,如今,我們真又來到了清醒的未來?
我對歐洲的極權政治史所知有限,但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提出的 ── 集體之惡的平庸性,我以為亦適用電影中法西斯政府崛起、壯大的敘事。男主角馬歇洛(Marcello Clerici)欲加入法西斯黨時,與一名雙眼全盲的黨員在廣播電台的錄音室外洽談,對方描述多數的人想加入他們皆是為了財富等私利,「但你不一樣,你是為了其他東西。」這個「其他東西」在故事繼續進行之後,觀眾會逐漸明白是「(被接納為)群體的一份子」。法西斯份子並不單純是懷抱極端民族主義理想的人,他們或僅僅是貪婪、自私、傲慢、心胸狹窄的普通人,還有焦慮於受到排拒的同流者 ── 他們非常平凡,喜愛定義「正常」,也許出身中產階級,也許是某人心目中敬愛的父親;他們擁有生而為人難免的那些缺陷,但藉由組織彼此、崇拜某個絕對的權力,他們得以藏匿內在的破敗,將庸人之惡轉化為集體的優越感,然後光明正大地去剷除、毀掉、消滅自己早就不樂見的許多事物。
當馬歇洛使喚同夥殺掉母親的車夫情人,他毫不猶豫甚而引以為樂的樣子,是法西斯份子的第一種樣貌:他們認為自己擁有掌握他者生命的特權。這份特權又不只是具體行為上的殺戮、囚禁、族群歧視,在另一部探討法西斯主義的義大利電影《食人族》(The Year of the Cannibal, 1970)中,便用一種戲謔且誇飾的手法指出,極權政府的「殺人」亦包含著「禁止人民哀悼的權利」。倖存者的痛苦無法紓解,人作為人的尊嚴就這樣被剝除與嘲弄。
場景轉換至法國,馬歇洛接下暗殺教授的任務,他收下手槍(凶器)之後得意洋洋地擺姿勢,扮演經驗豐富的特務。然而,當事件變得複雜,馬歇洛懦弱的性格便逐漸浮現,這是法西斯份子的第二種樣貌:他們不敢親手殺人。必須教唆,必須轉手再轉手,因為他們無法忍受直面死亡之臉,那種最激烈的生存慾望。而對馬歇洛來說,槍枝也代表著童年創傷,他曾經死在那裡,他永遠不想回去。於是在森林謀殺現場,馬歇洛從頭到尾一動不動坐在車上,猶如聽不見也看不見。他用這種最封閉的姿態,抵禦被屠殺者(包括自身)的恐懼和絕望。
而當馬歇洛歸屬的法西斯黨覆滅,他與曾經召他入黨的友人在街頭碰面,到處都是高舉著反墨索里尼大旗的勝利遊行 ── 到處都是仇視他們的人。對法西斯份子而言,如此躲躲藏藏只能有一種結局:反法西斯者將識破他們,然後殺死他們;因為易地而處,法西斯就是這樣對待反對他們的人。於是馬歇洛再也無法承受「自己變為獵物 / 不正常者」的昔日恐慌,狂亂之間選擇出賣身邊的朋友,高喊「這裡有個法西斯!」以換取加入「眾人」的機會。這是法西斯份子的第三種樣貌:背棄法西斯主義者的身分。同流者馬歇洛真正的信念並非法西斯,而是「成為理所當然那一方的一份子」,因此他註定背棄原先所屬的群體,只為保障自身的安全;他亦將永遠隨波逐流,沒有一處可以落定為他的人生。
《同流者》藉由馬歇洛此一角色,為法西斯主義者形塑多重、複合的樣貌,邪惡萌生於不覺邪惡間,萌生於沒有被選擇的良善之心,而更加細密、糾纏、幽微。在萬物哀戚的時代底,馬歇洛生命經驗中的殘缺與不平,讓他不曾學會如何安居處世,這是個體的悲劇,也造就歷史的殘局。導演貝托魯奇與攝影師維托里奧(Vittorio Storaro)運用建築學式的精密構圖、意味深長的光影與色彩處理,創造鋒利冰冷的秩序感,法西斯式的空間美學,人物如同棋子安置影框之中,落子不回手的操縱者是命運本身,屬於集體,沒有名字。
當馬歇洛決心犯罪 ── 為黨,為己,為軟弱,為惶惑 ── 場景便忽然湧入牽手跳舞的人群,圍成周密的圓圈,將馬歇洛層層困於軸心,卻束縛著他的手腳而無法隨之起舞。此時,同流者身處眾人的歡笑之中,他應已得到他所渴求的,我卻看見他窒息般的臉容:那是最輕浮的暈眩,和最深沉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