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縄緣日〉:你降臨的時候,神並不在|潺時.立冬

2021/11/07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飯縄緣日 Iizuna Fair, 2021
〈飯縄緣日〉(Iizuna Fair, 2021)是日本動畫導演榊原澄人(Sumito Sakakibara)的一部短片。「飯縄」:一座位於長野縣北信地區的山丘,名稱來自傳說中當地特產的神賜穀麥。「緣日」:與神佛結下緣分的日子,寺院、神社會在各自訂定的緣日舉辦慶典和祭祀儀式,吸引信徒前往參拜。
這部作品以輕柔明亮的筆觸,繪製一幅飯縄緣日現場的全景圖。視角從一個房間出發,鏡頭持續往左橫搖,穿透打著電影幻燈片的牆面,移至熱鬧滾滾的山間集市。營火、溜冰場、舞獅表演,人群流散於風聲與微光之中。然後來到一座湖泊,一台翻覆的車在隔鄰的道路上不知所措。最後,畫面回歸房間落地窗外那片墨綠色樹林。
這種超現實往復,如是記憶。碎片化的事物 ── 對於事物的印象 ── 在場景中循環不息,色塊浮動,形貌易容。我們無法完整有序地回想某件事物發生然後結束,而是其不斷地發生同時不斷結束。〈飯縄緣日〉的環顧視線,如神平靜的照看,亦如一個落寞者的回望,令人懷念的氣息遍地暈染,讓我想著,在這靈驗的一天,或許就連失去也是被祝福的。
因此,我想寫一個靜止的故事,關於緣日何以無緣,卻可以是最鄭重的擦肩而過。生死,相遇,之前與之後,皆繫於原地旋轉所繞出的絲滑圓跡。
飯縄緣日 Iizuna Fair, 2021
你降臨的時候,神並不在。
你說:但是,神在所有的地方。神在收藏風箏的木箱旁邊,在墜毀的機翼之下,神在破損的面具背後,神也在書頁間,依偎著一條緞帶。神的居所或許在僻靜山嵐深處,或許在輝煌的廣場中央,但神會把祂的居所帶入所有的地方 ── 頹圮的沙堡,擱淺的船屋。那些古老花磚和溫柔木色,閃現於絡繹不絕的祈願人潮中,某一次拘謹而虔誠的環顧。
他們在看著什麼呢?我看著你,你看見窗外,雪下下來,然後你才出門。你套上毛衣、褲襪、靴子,你有一件霧藍的大衣,像日出前的天色,這種天色讓你想要醒在一塊礁岩上。如果在陽光下,或在一株盛放的櫻樹旁,你看起來就變灰了,只有我,我能認出那種霧藍。我記得你。你在一個下著雪的早晨安靜地望著街道,一幅小畫掛在窗邊的牆面,疲倦的靜物以層層顏料浮雕。你回頭,說:疲倦的靜物永遠是書寫的主體。
臨走前,你撞倒了一疊書。燈未開,你用手指撫觸它們的背脊,認出一本手記。你無須閱讀,就知道裡面寫了一些有關死亡的事情。譬如,你寫:曾試圖從這裡跳下去,底下卻出現一張會走路的床墊 ── 顯然,鄰居訂購的床墊到貨了。你為此感到不可思議,然後,就忘了死,只記著睡。此後,你不再失眠,也不再輕言傷感。十一月的早晨,你也不再把畫扔進浴缸,對著斜窗透進的熹微光線哭泣。這個轉變,究竟經過了多久的時間?我無法確知,經歷總是短促的,而回憶是悠久的。就像持續了整整一日的慶典,人們遊魂似地,穿過音樂、火光、湖畔的水鳥。一顆顆人生長河裡的燦爛砂粒,都具有無法淘洗的虛幻質地。
你重新疊好書本,仍然擺置在一個適合崩塌的角落。門框邊,你從那裡回望這個房間。你看見敞亮的窗,雪像棉絮那樣飛入,還有一條樓梯,一朵影子從那兒開開落落。一張沙發,散放著塗了油漆的積木,你永遠可以重新組合它們。其中幾塊用水彩筆勾出野獸的面容,白狐、紅鷹、稻穀色的獅,其臉似妖,但人要怎麼描繪妖的模樣?你說,妖是捎來預兆的信使,在人解讀之前就焚滅了意義。你經常夢見牠們出生成長的地方,有的妖蜷縮在濕滑的洞穴,有的則棲息在爪痕遍布的海崖,也許是一顆覆滿青苔的溫暖石頭,也許是蛹狀的濃霧。那樣的夢,天頂應有銀河,你沒有抬臉,你是從一隻蝴蝶翅膀認出來的。
人要怎麼描繪妖的模樣?我想,以口述,以史記,人最多留住妖出沒過的地方,以及那與妖相遇的、極其神祕安靜的一日。生活瞬息萬變,而這一日,就是人永恆的居所。後來,你坐在窗台,雙腳盪在風中,思索著無數隻離地之後就再也看不見的飛禽。你知道你一生無法飛行,只有騎腳踏車到海邊。只有漫步入山,捧著蠟燭、鮮花、熱茶。
鮮花。我想起你奔過車流到噴泉邊買花的樣子。那是一條熙來攘往的鬧街,在記憶中重返,卻和這個飄著雪的早晨一樣寂然。那束花用淺竹色的紙裹著,一種長在暖春江邊的尋常野花,因為細心揀選而顯得珍異。你輕握著,繞行水池,在蕩漾波光之間等待一張輪廓齊整的倒影。我等著你轉身,看見誰,向你走來,你們擁抱,然後你遞出花。或者你枯萎,像最後一片秋葉,掠過午後空曠的遊樂場,泡軟於流動攤販冒出的蒸煙。
或者你跟隨著誰走向四季的盡頭。這裡有許多人,太多的人,但你所注視的,僅是繁複的足跡,而不是特定的某一步伐。神在所有的地方,你說過。那麼,神是否也運作著這些足跡:交錯,或永不交錯。你跟隨的人沒有在車流的彼岸回頭,於是,你又返還了那個窗台。要過多久你才會再看見雪?雪總是乾淨地落在生命的凹折處。現在你已經走到了門廊,那兒掛著幾張紙糊的面具,你淘汰了幾副特別凶神惡煞的,以及一副飾有鈴鐺和金箔的花俏面具,只留下一副素雅的蛋殼色面具。你沒有戴上,因為你不再設法暫忘自己,也不再尋求庇佑,你就像植瓣,細細碎碎地淪落在風吹日曬之中。
很久以後,你記起了:你曾遺棄在路邊的那一束花,使一台輾過它的汽車翻覆。車內空無一人,只有火,沉默而猛烈地燒著。你站在原地,還在想著那未曾發生的迎面而來的愛。你舉目眺望,從日出的方位看往日落,再從山的方位看往海岸。你看見筆直的群木,整座森林的樹皮由青轉白,你還看見潮水愈退愈遠,吐露一顆顆形似水銀的冰塊。然後,又是戲劇性逐漸虛弱的事故現場 ⋯⋯ 你的迴歸視線,縫合每一寸風景,婉轉而悠長地拂過光陰。時間的身體,梭巡於萬物之間密而可分的狹縫。
你看見我。我沒有動。你像要走了。那模樣彷彿背著窗框朝地面航行,腳踝卻絆住了一朵雲。這個時候,神並不在,只有我。我想起你踏過的山徑,路遙步細,想起你謹慎觀察過一隻草鴞,還有一群在暮色中漂泊的天燈。你發現了,這個房間,亦是妖出生成長的居所,記憶的餘溫餵養著牠們,你且供奉沿街撿拾的象徵物,在臨冬時節敬酒。我看見你,在日記的最後一頁植栽花束的低垂老態。你保存著那張淺竹色的美麗的紙,卻把花畫在江邊,一名衣著繽紛的孩童奔過長堤,就像那天你跑向噴泉的速度。若你此刻停留,你就穿過了我。
慶典已然收束於一襲睡意。風如寒川,靜靜流過空曠的翌日。你回溯著:蕊,莖,根。我細數著:貝,卵,苔。在寂靜的軸心,我久久記取著你無意間的走近,隨即無可挽回地離去。初雪堆上窗簷,門扉半掩,你裸著一張乾淨的臉,就那樣消隱於世。
飯縄緣日 Iizuna Fair, 2021

立冬:水始冰,地始凍,雉入大水為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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