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電影觀看的經驗,很像學生時代讀意識流小說的放空感,處處是 Virginia Woolf 的影子。它自然無法用傳統劇情架構去期待,最好的方式是不帶成見進入主角的當下,感知收穫會更豐富。
劇情很簡單,完全沒有暴雷疑慮:在麥德林的英國植物學家 Jessica (Tilda Swinton) 前往波哥大探望患神秘疾病而住院的妹妹。一天晚上,睡夢中的 Jessica 被一聲震耳巨響驚醒,這神秘又強烈的聲音不時出現,且只有她自己聽得見,Jessica 開始了一連串「找聲音」的旅行路線。
這是一部需用聽覺去「看」的電影,所有線索都只有開放式結論,是我很喜歡的佈局。聲音的本質幽微無形、隨著環境介質變異,遊走現實與虛幻間,因此這條追逐聲音的旅行路線必然處於半開放狀態,如同 Tilda Swinton 訪談中說這一次和泰國導演阿比查邦的合作沒有固定劇本,也不像是「演出」,她是根據種種環境聲音狀態做出一系列蜉蝣介質的互動。Tilda Swinton 是 Jessica 這個角色的絕佳人選,從她演出的《美麗佳人奧蘭朵》(改編自 Virginia Woolf 穿越三百年的性別跨越史詩),就能看見她詮釋生命流動的能力。
電影不以「幻聽者」稱呼 Jessica,「聽見不存在於現實生活的聲音」其實我們每天都在經歷,只要能睡覺、能作夢,多少會在夢中聽到聲音,而它確實不存在於現實生活。不管是夢境,或所謂醒著時候的幻聽,都是從人的主體產生的知覺,在意識的不同層面流露出來。清醒時刻,邏輯世界傾向將這種察覺/體驗象徵的能力,解釋為一種精神疾病或巫術,而這在 Memoria 的世界中再正常不過,如同 Hernán 躺在地上死亡般的睡了三分鐘,Jessica 稀鬆平常地問「死的感覺如何?」
也是通過這樣的體驗象徵,導演得以用夢境般合理的方式挖掘哥倫比亞的血腥歷史、人民的恐懼與生活創傷,觀眾通過 Jessica 的內省足跡和「天線」能力,逐步建立一種較超脫的觀看方式。
Virginia Woolf 的短文 "Street Haunting" 寫的也是遊走經驗,Narrator 鬼魂般以各種視角觀看習以為常的倫敦街頭,Woolf 用「門/殼」和「生蠔」般的大眼象徵人的肉身限制與身經歷練後的超脫觀看:
“But when the door shuts on us, all that vanishes. The shell–like covering which our souls have excreted to house themselves, to make for themselves a shape distinct from others, is broken, and there is left of all these wrinkles and roughnesses a central oyster of perceptiveness, an enormous eye.”
這樣的超脫觀看,在 Memoria 以大量靜止長鏡頭營造「看聲音」的慢節奏。有時長鏡頭落在 Jessica 的表情與動作,便產生和她一起「找聲音」的驅力。有時聲音看著看著會睡著,對導演來說也不失為是一種後設反應。
電影中最後設,也是我最喜歡的片段,是 Jessica 在錄音室中和錄音師來回校正,試圖製造那聲巨響。幽微的聲音看似能被音波圖像化,但始終差了那麼一點。可以想像導演就是這樣和音效師反覆討論這聲重要的巨響,以及就算視覺化了,它就是要這樣差一點。「來自地心的聲音」還是要保持神秘的象徵功能,與其用聲波示意,不如說是未知飛碟設下結界來的貼切。
原本很想在電影中聽到錄音師在耳機中播放的地心巨響 remix 版,不過對導演來說這種詮釋可能是太世俗,或是根本沒有必要。Memoria 片長很長,但意境洗鍊,只有寧靜和聲音,沒有多餘的廢話。
還有滿滿 Tilda Swinton 「尚可」español,我不斷複習腦中鱉腳西語,同時印證在異國的口吃狀態,有助於進入語言結構外的超然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