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9:00 a.m.〉 右:〈8:00 a.m.〉
提問者:Mangasick
撰稿:黃尖
一、展覽發想
你一直都屬於「非常有意識地在調度多重元素」的創作者,而這次《房間日記》系列作品中有盲文、半虛構植物、作為作品名稱的時間、反覆出現的月亮意象,它們像齒輪一樣卡在一起順暢地運作,但又沒有指向一個扁平的意義,拿捏得很好。能談談整個系列發想是如何形的嗎?
構想新系列的畫面時,我最先想到的是房屋、街景,城市的元素。之前我畫比較多山、海、自然風光,老實說表現這些有機物時,比較不精準的透視是可以被容忍的。但後來我開始覺得應該要面對自己害怕的弱項,才在畫新系列時試著去挑戰。完成的第一張作品就是「8:00 a. m.」。(見置頂右圖)
不過完成它之後好像更加困惑,不知道要怎麼發展成一個系列,碰上低潮。這時候我回去聽了一些剛上大學時喜歡聽的台灣獨立樂團,其中一個就是「來吧!焙焙!」他們的專輯《真實的印象》封面有一個
圓形的鵝黃色色塊,讓我聯想到溫暖的月亮,而且歌曲本身也給我類似的感覺。看似正向但充滿殘酷的歌詞也很棒。我於是想到,不如把月亮放進作品中吧。完成的就是系列的第二張圖「11:00 a. m.」。
那陣子因為生活中的種種壓力相當痛苦,我希望這個女孩擁抱的月亮告訴我:你可以不用那麼用力做任何事,可以先拋下一切。妙的是,我平常不喜歡讓角色的臉孔流露太強烈的情緒,覺得那會抹去作品的解讀空間,但我在「11:00 a. m.」中卻畫了一個很開心的女孩子,儘管我當時其實狀態很差。事後也覺得好像不用去更動,就讓它以這個樣子呈現出來。「月亮」這個母題決定之後,系列中的其他作品就很順暢地完成了。
至於植物的部分,我從以前製作刊物時就喜歡以物件的插畫做為主要作品的過場兼連結了,它們會帶著讀者在不同的時空、場景間擺盪。而這次選擇花的原因,是我想到「花語」和「埋藏訊息」這兩件事。花雖然帶著「花語」這個訊息,但兩者之間充滿任意性:一朵花可能根本就有好幾個花語,或者拿到不同的國家就有不同的花語。因此這次我也幫這些半虛構的花加上我自己的花語,製造出一個「隱藏著什麼」的形式,但讀者就去解碼也不會真正開啟什麼秘密。
盲文也有類似的構造。我最早是在設計二二八事件的海報時使用了盲文,將它和數字二二八連在一起,因為我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理解二二八的方式就像是在查字典--從一個他不懂的辭彙連到一串說明,但這串說明終究是壓縮過、精簡後的訊息。盲文的加密和解密感覺就像呈現了一個人試圖去理解異文化的第一步,這面向對我來說非常有趣,所以當時就決定將來要在正式的作品中加入這個元素。
你從《海的畫報》開始,呈現出的作品系列感和設計感都很強,大概是怎麼形成這個路線的呢?
我最早其實是想念美術系,但我自知基本功不是很夠。以前畫比較多的是二創電繪作品,丟到噗浪或其他地方後結交了不少朋友,對傳統美術訓練沒有任何研究和想法,在進復興(美工)之前甚至沒有畫過一張水彩或素描,也沒有去過畫室。
高三做畢製的時候,我以夢境為主題畫了一系列些微變形的人像,例如有粉紅色皮膚的人之類的,同時嘗試在作品上放一些意義比較不透明的文字,感覺像是在油畫布上排版;其實平常畫電繪作品時也會做類似的簡易排版。但那時並沒有「我在做設計」或「我在畫油畫」的
強烈自覺,我只覺得是在做一件我自己的作品罷了,上面的每個元素都是我想表達的,沒有什麼是外加的。後來我將那類作品的作品集拿給老師看,問他:如果我要報考設計相關科系,需不需要重做一本更強調設計的作品集?他說不用,這樣就可以了。我拿那本作品集去面試,也真的進了現在的學校。
可能是因為這樣的關係,我後來也不覺得自己是在幫畫好的插畫做設計。別人眼中的設計元素在我看來反而本來就是插畫的一部分。而且,思考構圖不也是一種設計嗎?你必須思考如何鮮明地突顯主題,如何組織畫面等等。
另外,我甚至認為自己的插畫在「書」裡組織起來才是完整的,我發表它們也總是以書為前提,思考它們在一個紙本作品中的呈現。畫家可能是以畫布、畫紙為創作的領域,但我是以書為基本單位。如何印刷、選擇我要的紙也都包含在我創作的一部分。
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被這種製作、組織的趣味性吸引的呢?
第一次來這裡(Mangasick)的時候真的受到很大的衝擊(大笑)。在那之前我也會做原創同人誌,但那時不會考慮印刷的事,上傳檔案給印刷公司就是了。而且在同人的世界裡,會對受眾產生意義或吸引力的主題大概就是那幾個,大家只是用各自的畫風去加以詮釋。但接觸到不同類型的獨立刊物之後,會發現自己好像可以用更有趣的方式去表達我想表達的事情。後來我開始在印刷業打工,這也讓我更能掌握自己作品的製作。
二、「房間」系列與其他舊作回顧
很大的一個原因是覺得想不到更好的名字了(笑),而且也喜歡循環的概念。「房間日記」其實是我日記本的名字。房間是一個我不甚滿意,但住久了還是會獲得安心感的空間,而我在這裡,在本子裡寫下的文字也不是每天的紀錄,往往是一句話,或是一篇小說,或夢的紀錄。第一本《房間日記》是一封情書,有實際存在的說話對象。但系列發展到最後,成為了我跟我自己的對話,我更加認識自己的過程。
系列中的後幾本作品又是如何發展的?往後有沒有各自想要挑戰的手法?
用最簡略的說法,《海的畫報》等於是失戀之書,我把當時能夠反映我心境的文字和歌曲都放進了作品中。作畫方面,它也是我開始跟自己討厭的元素進行對峙的起點。我原本有個迷思,就是厚塗的畫作很厲害,所以盡量不想去用線。但看了北齋漫畫後發現,線原來可以做到這個地步。而且我也自覺功力不足,無法完全靠明暗色塊去表現,還是得仰賴線,必須要回來面對這件事,要好好練習。因此作畫方面,《海的畫報》和《荒原》都是在磨這一塊。
到了(不屬於房間系列的)《1982》,我試著去結合線主導的畫面和明暗分明的上色方式,並且延續到最新的《房間日記》來。線是存在的,但並不顯眼。畫這系列的時候覺得裡頭的景和物畢竟跟當代比較沒有連結,所以我畫了一個自傳式的漫畫,用它的生活感去填補插畫跟當代讀者之間的距離。
回顧所謂「房間系列」的作品,其實它們對我來說都是一個風格過渡期,現在看起來屬於「已經過去了」的階段,因此我也不太會想再版那些舊作刊物。很希望大家看現在的我就好了(笑)。
不過《1982》真的挺有再版價值的,你雖然用了很多一般人強調「台灣意象」時會用的物件,但呈現出來的氣氛相當新穎。很適合賣到國外。
原本製作時就很希望販售給海外的讀者,實際上東京的獨立書店也接受了我的寄賣,不過大部分的書還是在國內就賣完了。
除了上述作品外,你另外還有兩個小品,就是《綠之歌》和最近有人賣到下北澤古書bibibi的全日文刊物《海水域に棲む魚》。
有點想把後面那本燒掉,哈哈哈。
圖很不錯啊。只是說,之前有好幾個日本客人買了那本,然後問這應該是日本人畫的吧?以前的創作者,或只在同好交流為主的販售會活動的創作者比較沒有機會碰到這種狀況,他們使用日文不是以母語者為對象,某種意義上也把它當成一種創作元素。但當書放在不特定對象、非中文母語者、非御宅文化愛好者也可能出現的書店時,誤認,以及「誤認導致創作者主體性消失了一角」的狀況就變得很明顯了。
那時候老B說「如果被誤認成日本人就太可惜了」,對我的衝擊很大,後來也覺得應該要去避免這樣的狀況。
真的會很可惜啊。把這幾本舊作一字排開還會注意到一件事:在橫跨幾年的時間內,你很頻繁地使用大範圍塗黑和暗色,但最新的《房間日記》卻反而在極短的製作期內推翻長年的表現方式,有什麼原因嗎?是因為內容所需嗎?
之前的上色方式也是帶有逃避性質啦,哈哈哈哈。
又是逃避嗎哈哈哈!
用黑白灰的配色方式很容易就可以營造出一個好看的畫面,所以這時期我常常用那三個顏色去打造背景,碰到重點人物或物件再去上色。那時候覺得自己不太會配色,應該說現在也常為了配色苦惱(笑)。用這手法的話,我比較能預期成果。這次畫新作時,我又決定要放棄舊的邏輯,所以過程中才那麼掙扎。
我認為台灣海邊在清晨時是最美的,天亮了但又不是真的很明亮的那個灰濛很棒,所以才將它當成新系列的主色調。算是有意識地想挑戰新的手法吧。
三、漫畫
現在原創販售會上的作品以故事漫畫和插畫本為主,你兩者都畫,漫畫的風格也跟大多數故事漫畫不太一樣,且持續不斷,作為受漫畫感召的人,看了實在是很開心。能聊聊漫畫在你創作中的位置嗎?
撇除《1982》和《綠之歌》,另外四本書中的漫畫其實都是文字作品發展而成的,我不希望附錄、補述性質的橋段也用插畫去表現,總覺得這樣放在一系列作品後面不會有人看(笑)。所以我決定用漫畫的形式來處理,把日記中能夠搭配插畫的文字材料漫畫化,去增加作品整體的厚度。雖然我自認漫畫畫得不是很好。
〈The Nothing Song〉,《房間日記》(2018)附錄漫畫(已絕版)
會覺得畫不好的原因是,我會想要表達很抽象的思惟過程,但漫畫必須要呈現某個時空的連續,如何讓畫面和描寫抽象思惟的文字搭起來就成了一個難題。以前我嘗試過用單幅畫面搭配文字,但發現還是行不通,我需要畫格推進的形式使文字和畫面的情感產生同步。
而目前的漫畫之所以充滿獨白,就是因為它原本就是小說當中主觀自敘的段落,角色心聲,我沒辦法透過對話去表現出來。容易變得有點電影中旁白介紹主角行動的模式,不過我覺得漫畫還是有不同於電影的魅力。
漫畫的節奏很重要,為了不讓作品死板,必須放進許多變化才行。
《綠之歌》的時候,我第一次畫了大量的街景,要思考人物在空間中的透視正確度,還蠻痛苦的,哈哈哈哈。不過持續到現在,我想自己還是有一些進步的。
四、網路原生世代
我們用推特時會注意到你和一些新生代的圖像創作者都接收了非常多第一手的海外情報,甚至跟國外同世代的創作者有許多交流。這個習慣是如何建立的?有受到什麼影響嗎?
我非常早接觸到網路,小六就開始會把作品丟到網路上了。相對於那些認為「作品一定要夠好才能放到網路上」的同學,我就連塗鴉也會放到噗浪上,當作生活的一部分,聊天的話題之類的,這個習慣可能跟我一開始接觸的是同人文化有關。開始用
推特則是因為自己曾經希望到日本念書,會想透過社群網站對那裡有更深的了解,而且也因為喜歡搞笑藝人,想追蹤他們的動態(笑)。後來就想,不如開一個專門放圖的帳號看看其他人會有什麼反應。一開始當然沒什麼人關注,不過被一些厲害的人轉文後擴散得很開,自己也有點嚇到,非常開心。
這就是從同人文化出發的好處吧。雖然你的作品已經發展成完成度很高的原創作品,但當時的互動、交流模式還是延續至今。傳統美術領域的人就不會這樣看待作品。
至於影響嘛,我其實會避免讓自己深深喜歡上跟自己同領域的創作者,因為覺得自己會受到過大的影響,被牽著走。像高中的時代,自己就被
久野遙子的動畫影響很深,跟我同世代的人應該都受到很大的震憾吧。我很怕重蹈覆轍,所以後來雖然會關注很多繪畫或插畫的創作者,也不會以他們為目標或典範。真的影響我比較深的可能是小說或電影,小說家的話就是村上春樹吧,雖然他有點成為大家的揶揄對象(笑)。伊坂幸太郎《一首龐克救地球》當中,在音樂中斷的間隙墜入愛河的描寫也帶給我很強烈的印象,希望將來能把「間隙」當作一個創作的主題。
今天非常感謝高妍,不知道你接下來還能變出什麼東西的感覺真是太好了(笑)。
2018年6月21日23:30
於Mangasick
附錄:Mangasick往年為高妍寫的刊物介紹(全數絕版)
房間日記(2015)
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房間,不是拾取剛被吐出的慾望、囈語,得來速地羅列到頁面上的自我悼念紀實(還全屍特寫)。
淘洗過的記憶有標本的安靜與輕盈。靈魂的黏稠收斂到一截截實體與畫筆再現的膠帶上,也成為人事與景物之間的關係隱喻。
風景畫、插圖、貼紙、散文、迷你攝影集嵌合為一,調度純熟,令人期待作者未來性的一本作品。
海的畫報
(上架不久後即完售,未寫介紹文)
荒原
每翻一個跨頁,飄忽的語言(標題)、畢露的生物骨骼、全貌未知的肖像便要進行一次執拗的對峙,直到山海木石紋理的敷抹將它們,以及觀禮的我們固定成劃一的景深。某天,也許不會來得太快的那天,路過的人會發現:新抒情手法的可能性原來根著於種種疏密的孔隙,而不是心聲的複製與堆砌。
1982:毫不重要的一年
昔日攝影集點燃的火花運用節制,燜燉出的景物濃稠卻沒有懷舊或他種情緒的焦味──這也許是最動魄的部份了。召喚出你記憶中喧鬧雜音、市井俗麗的那些物件鍍上低彩度色調,半隱入夜幕,區區側移三步就抵達了兩種極端論者(你應該要毀滅經年的醜惡追求美的未來;你應該要無條件肯定所有我族特質以建立認同)都擄不著的安靜死角,蟄伏,緩慢地羽化成一座小廟。收留你我無以名狀,蚊蚋般揮之不去的愁思。
綠之歌/栞
三月初Zine Day時出版即受到日本參展者的高度矚目,大阪次文化書店Shikaku已進貨販售。前幾天向來台採訪的日本出版社推薦,也收到相當好的反應。說她是多方期待的新銳創作者絕非誇大之詞。
兩冊一組。漫畫集描寫的是細野晴臣觸發的內心漣漪,音樂沾黏的絮語。全書幾乎全由獨白構成,一個沒處理好就會顯得強說愁,但漫畫安靜的分鏡推移以及塵土質地的陰影,將原本圓潤澄澈得可能失真的情感鑿成了多面體。對直視或是回望如此心境的讀者而言,都是適當的甜度。
插畫集延續漫畫的作畫風格,以及「夢境場景」的設定。空白處常加入擬紙張纖維的處理,與既有的網點巧妙融合。如此雜訊產生了兩種相反的效果:它像是畫外音,賦予場面人造感,卻也令觀者聯想到蚊蚋或焚物時的空氣,熱帶的混濁。非常樂見她一次次的嘗試中,逐漸掌握她獨有的抒情濕度。
房間日記(2018)
始於二○一五年的「房間」系列,以本作畫下句點。那一年的《房間日記》像是門縫鑽出的囈語,撞上時間之牆後回彈到今日的不是行將蒸散的餘音,而是更為密實、巨大無形的獨白。刻舟求愛:小心而迂迴的痕跡經過反覆聚積後成為一種雕刻,甚至建築。這種青春特有的矛盾在高妍採用的種種創作策略(如多件組合式的刊物、語言加密)中展露無遺,但作品傳遞的情感不至於因而失真。與她同世代的讀者也許會欣賞它的巧緻,更年長一些的則也許會佩服它巧緻的恐怖平衡。
《房間日記》當中的同名小冊是插畫集,收錄了本次展出的藝術微噴作品。有男孩或女孩或兩人相依的,明晰夢般的風景。從容,閒適,但往往有異物幽幽地點出其非現實性。腳踏車籃裡的月亮,泳池裡的海浪,探入沙灘的公路,本地與異國拼接的街景。「存在也合理啊。」但終究不存在的美好時光。
在那些閃亮的碎片上,高妍進一步覆蓋雜訊。「我這次的系列圍繞著的主題是『寫一封很長的信』,寫信時,難免會有許多不敢說出口,或是想用其他語言來取而代之的話語,因為用母語說起來是如此斬釘截鐵,而失去了懊悔的空間。我常常會說著沒有人能聽懂的話語,來取代『我想念你』。」
對應於風景畫的植物插畫是不說明的「作品解說」,植物的顏色、造型竄改自實存物,她創造的花語也進一步被加密為「盲文」。儘管刊物中附有對照表,讀者也只能將盲文還原成一組詞語。日期所指的那一天,風景中展開的事件片段,植物的花語有何關聯?答案並不存在。這些附屬資訊的加密就算是一種邀請,它領我們進入的也是一座迷宮。(所幸那不是全然陌生的所在。)
另一本小冊《The Nothing Song》收錄了十四頁左右的漫畫。旁白與場景的推移平行,像是電影的倒數幾顆鏡頭,或長篇漫畫的最後一回。餘音。把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全部拿去蒸餾,最後得到的情感原漿。如此文字先行的極短篇若視為獨立漫畫作品難免顯得單薄,但作為出版品的組件之一、單幅插畫的變奏,它的反敘事性就不是瑕疵了。「討厭有很多話該說,卻狡猾地沒說。」這是高妍在後記寫下的一句話。而她哪天若開始狡猾地訴說,應該又會為我們帶來未知的風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