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喜歡乘車,尤其是火車,占據一個靠窗的位置,扒在窗戶旁看窗外的風景。這愛好至今未變。
列車飛馳,窗外無物長駐,風景永遠新鮮。
其實,窗外掠過什麼風景,這並不重要。我喜歡的是那種流動的感覺。景物是流動的,
思緒也是流動的,兩者融為一片,仿佛置身於流暢的夢境。
當我望著窗外掠過的景物出神時,我的心靈的窗戶也洞開了。許多似乎早已遺忘的往事,得而復失的感受,無暇顧及的思想,這時都不召自來,如同窗外的景物一樣在心靈的窗戶前掠過。於是我發現,平時我忙於種種所謂必要的工作,使得我的心靈的窗戶有太多的時間是關閉著的,我的心靈的世界裡還有太多的風景未被鑑賞。而此刻,這些平時遭到忽略的心靈景觀在打開了的窗戶前源源不斷地閃現了。
所以,我從來不覺得長途旅行無聊,或者毋寧說,我有點喜歡這一種無聊。在長途車上,我不感到必須有一個伴讓我閒聊,或者必須有一種娛樂讓我消遣。我甚至捨不得把時間花在讀一本好書上,因為書什麼時候都能讀,白日夢卻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就因為貪圖車窗()前的這一份享受,凡出門旅行,我寧願坐火車,不願乘飛機。飛機太快地把我送到了目的地,使我來不及寂寞,因而來不及觸發那種出神遐想的心境,我會因此感到像是未曾旅行一樣。航行江海,我也寧願搭乘普通輪船,久久站在甲板上,看波濤萬古流涌,而不喜歡坐封閉型的豪華快艇。有一回,從上海到南通,我不幸誤乘這種快艇,當別人心滿意足地靠在舒適的軟椅上看彩色錄像時,我痛苦地盯著艙壁上那一個個窄小的密封視窗,真覺得自己仿佛遭到了囚禁。
我明白,這些僅是我的個人癖性,或許還是過了時的癖性。現代人出門旅行講究效率和舒適,最好能快速到把旅程縮減為零,舒適到如同住在自己家裡。令我不解的是,既然如此,又何必出門旅行呢?如果把人生譬作長途旅行,那么,現代人搭乘的這趟列車就好像是由工作車廂和娛樂車廂組成的,而他們的慣常生活方式就是在工作車廂里拚命幹活和掙錢,然後又在娛樂車廂里拚命享受和把錢花掉,如此交替往復,再沒有工夫和心思看一眼車窗外的風景了。
光陰蹉跎,世界喧囂,我自己要警惕,在人生旅途上保持一份童趣和閒心是不容易的。如果哪一天我只是埋頭於人生中的種種事務,不再有興致扒在車窗旁看沿途的風光,傾聽內心的音樂,那時候我就真正老了俗了,那樣便辜負了人生這一趟美好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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