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祖出生時,我一直怕他步上弟弟的後塵,把他當心肝養著,怕他痛、怕他傷、怕他病。不准他做這做那,東防西防,卻防不了吳家的詛咒,令他早亡。難道這也是註定的嗎?』吳昭弟問。
菩薩言:『你們認為這人生有一種常軌,若人生脫離了常軌,這種變化被你們視為是極其恐怖的傷痛。但人間本無常,無常,才是常軌。你們希冀以人身彼此相見,當然也得要承擔人身無常的變化。不論是詛咒、病亡、意外身亡都是一種緣份終了的形像,並不是靈魂真正的消亡。若你們跟著天道而行,進入生生不息的天道輪轉中,自會看到通過這一世的經歷,你們靈魂的重生與轉化。』
吳孝悌不滿地說:『當我們為彼岸花時,我們已經終生不得相見。何以投生為人,給我們的時間依舊如此短暫?這天道不公!』
小白夜看看菩薩,見到菩薩點頭應允,才開口:『諸位彼岸花,真的是天道讓你們生生分離嗎?』
小白夜向菩薩請了一滴淨水滴在一株蔓殊沙華之上。
只見那花從極盛開到逐漸凋零,一瓣瓣的的花瓣落入土中,腐敗、分解,化作生命的種種元素滋養著土壤。
蔓殊沙華的根吸收了這些養分,進入莖、枝幹,逐漸開出一葉葉的蔥綠葉瓣。
小白夜說:『作為彼岸花之時,你們雖不曾相見,但是花落入土,化作養分入根莖葉。葉落入土,養分化作根莖花。雖無法日夜相見,卻時時刻刻同在,彼此互為滋養。你們作為花,有心無眼,見不到葉,而心生思念。投生為人,見到對方了,卻有眼無心。你們心裡想的是讓這個兒子為你們吳氏一門開枝散葉、光宗耀祖、揚眉吐氣,你們緊抓的是他的命、你們的榮光,而不是珍惜這個生命。』
小白夜一席話,說得吳氏一族愧疚無言。
徐氏像是清醒般,喃喃自語地說:『所以如果我不執著小寶兒的形象,我會看到他以耀祖、繼祖的模樣回來看我?我會知道,我兒不曾真的離去。若我不施以詛咒,我會看到耀祖、繼祖長大成家立業、兒孫滿堂的人生?』
徐氏苦笑道:『我用盡心機改家屋為廟,以血祭封印小寶兒的屍身,升他靈格,讓他成為凌駕於吳氏之上的神,永世將吳家世代子孫踩於腳下…,到頭來竟是害了他。』
徐氏說著說著,笑了起來,接著又掩面痛哭。
看著她瘋狂的大笑又大哭,吳氏眾人竟感受到一股與之同悲的淒涼感。
這一群人的初心不過是想在人間相見,了一段思念。但她們卻用百年光陰相互纏鬥、憎恨、埋怨,為女子之身感到悲哀,希冀更多子孫可以讓她們脫離這種悲涼的處境…。
若一開頭就跟著天道輪迴去,管吳家祭祀者是男是女,都與她們無關,也無須惹出這麼多罪孽!
吳孝悌長嘆一聲,回顧一生,思及這前因後果萬般感慨,這就是無明之業啊!
吳孝悌雙膝下跪,心悅誠服地向菩薩懺悔:『菩薩在上,弟子誠心懺悔。一切皆我一人之過,因我無明無知,造下這一切業果,求菩薩原諒我一眾女兒們,』
菩薩在半空中微微一笑:『我對你們並無怨懟、仇恨,你要尋求原諒的人不該是我。』
吳孝悌聞言,先是一愣,隨後眼神飄向徐氏。
從吳孝悌的眼中,看到的不是金錢這個樣貌,而是那個二十多歲走進她吳家的那個女人,讓她咬牙切齒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的小妾。
此刻看著對方搥胸頓足、泣不成聲,她心中並無絲毫滿意之情,反倒是感同身受的悲憫。
『蘭芳,』吳孝悌柔聲地喚著徐氏的閨名,『我從不曾阻擋醫生去診治小寶兒。他們說去看小寶兒時,他已經剩最後一口氣了。為了不讓孩子再受苦,才沒有繼續救治。』
徐氏許久沒聽到自己的閨名,記憶彷彿回到遙遠的過去…。
『過去我不解釋,是覺得沒必要,也存著要折磨你的心,沒想到這成為了你的心結。』吳孝悌說時語重心長。『你的孩子沒了,我的孩子也沒了,作為母親,沒能見到孩子長大成家生子,我們都是苦命的。』
徐蘭芳幽幽的說著。『我當人的這一輩子太苦了。情郎另娶,原本是明媒正娶,最後卻當了小妾讓我娘家被人笑話。生了個兒子,緣份卻短短五年。我用了一生在憎恨這個人生、這個家裡的每一個人。我恨你搶走了他,恨你擁有一切,我卻如棄婦在後院孤獨終老。我也知道小寶兒不是你殺的,我只是不甘心我這一生一無所有…。』
吳孝悌的女兒孫們無不同感哀戚。
她們自小被教導要仇恨這個徐氏,從不曾想,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一樣是個悲傷的母親。
『徐阿姨,』吳孝悌的二女兒吳翎率先開口,『我媽媽跟我弟弟的緣份也只有短短的五年,我姊姊送走了她才十五歲的兒子,我回到娘家後,再也見不到我在日本的孩子,我姪女在她晚年時親自送走了她的小孫子。我們在這人世間,都吃盡了這無常的苦啊!』
『這其中還有你的功勞在呢!』吳孝悌的大女兒吳招弟恨恨的說著。
『姐。』吳翎阻止大姐繼續說下去。
徐蘭芳抹掉臉上的淚水苦笑著說:『的確是我怨恨太深,才會聽信那個道士的建議,企圖讓小寶兒升格為神,用血咒詛咒你們斷子絕孫。這一切因緣皆由我而起,我甘願承受一切天罰。』
菩薩此時開口說道:『因因果果,不是因果,是果因。』
菩薩之音猶如震耳欲聾的雷響,震得吳孝悌似乎有所領悟。
她緩緩走到徐蘭芳面前跪下:『原本我很怨你,但今日菩薩示現了我們的前世,我才明白我們之間不是業報,而是恩緣。透過你把小寶兒帶進我們吳家,讓我們世代都有一個可以相見、擁抱的孩子。蘭芳,我要感謝你,謝謝你,我很謝謝你。』
徐蘭芳張著眼瞪著吳孝悌,那剎那間,彼此眼中不再是那個正妻跟小妾,而是長在忘川河上的彼岸花,相互傾訴著對另一個自己的思念,一起向菩薩請願為人以了相思苦。
當時的滿心期待無所畏懼的心情清晰得彷若昨日,此刻彷彿又回到彼岸花時,一同在最黑暗的地獄裡綻放出最火紅的花樣,生命既純粹又燦爛,每一個路過的亡者都曾停駐讚嘆著她們所給予的撫慰。
在那樣的黑暗裡,因為彼此,從不覺得黯淡。
彼岸花香喚起了當年忘川河上的情誼。
『不是因果,是果因。』徐蘭芳掉著淚,微微笑著說。『我們之間,沒有因果。』
『是,我們之間沒有虧欠誰,是人間的命運捉弄、無常使然。』吳孝悌握著蘭芳的手,緩緩地點著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