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最愛的年菜是佛跳牆,實際原因我也不清楚。他自己不會煮,爺爺也不會做,但是每年電視會介紹,看得他心癢癢。
那年年末,他做了一年多化療後身體逐漸撐不住,吃什麼吐什麼,吐到只剩膽汁還在吐,整天虛弱到躺在床上起不來。我們送醫院急診,等了幾天終於等到病房。打了點滴加營養針,爸爸體力明顯好很多,每次去病房東聊西扯的,就是忘不了年菜。
「欸,今年年菜要訂哪一家,拿菜單來看看阿。」我嘴上支吾允諾,內心滿懷疑問:「你吐了這麼久,年夜飯還吃得下嗎?」但老爸還是興致高昂挑了幾家,最後選了一間可以小份量外送的餐廳,當然還訂了佛跳牆。
無法進食,出院心願總成空
醫生說只要爸爸恢復進食就可以出院,無奈每次嘗試都失敗,才喝了幾口牛奶就吐出來,又得重新打營養針,就這麼來回重複了幾個禮拜。有天去看爸爸的時候,他睡著了,瘦弱的身體包裹在薄薄的被單裡,看起來很單薄。新長出來的頭髮灰灰白白的,很像小嬰兒。坐在病床旁等一下,他醒過來了,看到我眼神流露一絲驚喜,開心又虛弱地緩緩轉身。他說本來以為今天進食之後就可以回家了,想不到又吐了,營養針打下去又是兩天。可能因為瘦了,我覺得爸爸的眼睛看起來很大,說話時水水亮亮的,挫折沮喪全部寫在裡頭,想要出院、想要康復的期待也寫在裡頭,可是又失望了。
想回家不是沒原因的,因為家裡還有他這輩子最深的牽掛─老媽。媽媽聰明漂亮,可惜結婚十年後,她罹患重度思覺失調症,三十多年來幾乎只和她的幻覺對話,早已失去與人正常溝通的能力。許多人建議老爸離婚,甚至媽媽自己也寫了張離婚同意書要爸爸簽名,但爸爸拒絕了。多年後提起這件事情他忍不住哽咽,「你媽要離婚是因為她怕拖累我們啊,我怎能把她丟下不管?」爸爸從一開始跑遍全台求醫、求神問佛,用盡一切代價就是想把她治好,到了這幾年願望縮小,只希望自己能夠好好把她照顧終老,不要替我和姊姊留下負擔。癌症復發後,儘管狀況一點都不樂觀,他鬥志堅強,在菩薩面前拜託,「我責任未了,請菩薩保佑我順利度過這關。」
後來醫生決定從鼻子插管到小腸,看看能否直接灌食到小腸。老爸看起來很緊張,因為一聽就是場硬仗,跟他聊天時都不太講話。結果在病床上忐忑等了一天醫師沒來,隔天早上就突然被推去門診手術了。我剛到醫院的時候他剛回病房,整個人看起來很痛苦,閉著眼睛不知是太痛還是睡著了,口中喃喃有詞,雙手不時揮舞,看得我好慌張,回家大哭。受了這麼多罪,管子還是卡在腫瘤之間沒裝進去,白忙一場。
用盡氣力撐完農曆年
煙火燦爛的元旦過了,老爸的狀況只有更糟。身體太過虛弱得了敗血症,腹部積水、肺積水、水腎,醫院一度發出病危通知。姑姑們嚇得都從外地跑回來了,五姑姑握著爸爸的手說,「我跟師父求過了,一定讓你撐完這個農曆年,好嗎?」老爸點點頭。要帶老媽來看看他嗎?爸爸閉上眼睛想了好久。他也想見面吧,又怕情況太刺激老媽,搖搖頭。
即便到農曆年也沒剩多久了,每天都像永無止境的人間煉獄。醫生還是鍥而不捨的灌食、化療,老爸的體力和意志則消耗到極致。眼睛常常看起來濕濕的,痛苦到想哭吧。聲音沙啞糊糊的,可能沒力氣,也可能哽咽。他一直都是很能吃苦不吭聲的人,但最後痛苦到在病房徹夜哀號,不時嚷著要進安寧病房,「反正在這裡又不能吃,只是一直測試,可是我喉嚨有痰、不舒服啊,就把我放在這裡也沒人管我!」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怒吼。
過年前幾天,終於住進安寧病房了,老爸終於不需要戰鬥,在藥物麻醉下昏睡終日。沒有爸爸的除夕夜,非常非常孤獨。老媽一如往常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我一個人打掃著諾大的老房子,每個角落都是睹物思情。年夜飯和老媽兩人相對無言,不知在吃什麼,但就是那道佛跳牆,我們每年年菜都有佛跳牆,今年終於訂到一家好吃的了!
我興奮盛了一小碗湯去醫院看爸爸,把昏睡中的他搖醒。「老爸,今年的佛跳牆是好吃的耶,你喝口湯看看。」他迷迷濛濛中似醒非醒,勉強從沾了湯汁的海綿上吸了幾口,點點頭。
到了年初四,在開工的鞭炮聲中,爸爸作仙去了,那幾滴佛跳牆的湯汁,就是他最後的年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