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江湖:武俠在台灣」沈默X郭箏對談(上篇)
沈默說法
TFAI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主辦的「島嶼江湖:武俠在台灣」影視聽特展,邀請郭箏與我進行了一場對談。趁此良機,對讀者們力薦了林保淳《台灣武俠小說史》,以及我對郭箏武俠的推崇。文分兩篇,此為上篇。
從盛世到末日,台灣武俠小說光景
──沈默X郭箏對談(上)
林夢媧╱文 Gelee Lai╱攝影
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島嶼江湖:武俠在台灣」影視聽特展,壓軸主題講座「鬼啊!師父!在地獄!—武俠小說與電視劇的對話」,於2022年4月24日星期天午後,在TFAI 1F多功能室,邀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所長陳國偉擔任主持,與寫下《龍虎山水寨》、《大話山海經》系列的武俠名家郭箏,以及著有《劍如時光》、《超能水滸》等書的沈默,從台灣武俠小說創作的長河脈絡出發,討論如何在不同世代的作品中找到閱讀樂趣,以及武俠電視劇本的實戰寫作經驗。以下為參酌了會後訪談內容進行補述的講座文字側記上篇。
▉武俠盛世的在場見證者、參與者
陳國偉的《類型風景──戰後台灣大眾文學》是一部專門研究通俗作品的專書,其中第二章是專攻武俠小說,從中國舊派武俠小說如何轉移到台灣說起,及於郎紅浣1951年在副刊連載武俠作品,而後是50到70年代的武俠盛世,並專論古龍、溫瑞安、金庸、張大春、九把刀,乃至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都有所爬梳。他首先請教兩位主講者的是其武俠小說的閱讀、創作脈絡和寫作理念?
一頭白髮的郭箏,形象如香港馬榮成所著經典武俠漫畫《中華英雄》之華英雄、《天下畫集》之無名,1955年生的他表示,童年生活幾乎沒有其他的娛樂,唯閱讀耳,小學一年級就讀《水滸傳》,到小學三年級發現報紙副刊會連載武俠小說,簡直瘋狂──那是1960年代,也是台灣武俠作家最為活躍的黃金時期,每天下午他們三兄弟就眼巴巴等著報紙,五點門外一有腳踏車聲響,就立刻去搶報紙,「我年紀最小,通常都會搶輸。」郭箏苦笑道:「但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整天最重要也最快樂的時光。」
自言各大晚報連載武俠都讀遍的郭箏,尤其喜歡東方玉和秦紅的作品,看得幾乎成癮,但每天等一篇六百字連載,總是不能盡興。初中後,有零用錢的郭箏就開始跑租書店,「當時復興南路有條大水溝,上頭鋪板子、蓋木屋,也有租書店,我拿個小板凳就坐在上頭讀到天荒地老、欲罷不能。而且我讀得很精,有同學隨便拿某本武俠的幾頁給我看一眼,我立刻就能指出那是誰的作品。」郭箏語氣裡都是豪情壯志:「看多了,我就覺得武俠不難寫,感覺自己可以寫得比那些作家更好。」
1985年,仍在《民生報》印刷廠工作的郭箏因《聯合報:聯合副刊》主編瘂弦慧眼識英雄,而得到連載機會,以應天魚為筆名,在聯副連載長篇武俠《少林英雄傳》,並於1987年由聯經出版實體書。他先是預備了八萬字的稿量,但第一天是全版刊載一萬字,翌日半版五千字,大概前三天就花掉兩萬字,而後固定一日八百字,他寫了一年多,完稿三十萬字的《少林英雄傳》。
郭箏語氣餘悸猶存也如地說:「沒有電腦的時代,當然都是手寫稿,我又是處女座的,所以會先打草稿,再謄寫正式稿件,非常花時間和體力,真的是寫到頭昏腦脹日月無光。有一回真的是寫不出來,開車去亂逛,看到一家水族館就去裡面待了一整個早上,無所事事,再回家睡午覺,可見得我那會兒壓力大到自己不知道在幹嘛。」
也因此,多年來郭箏總以為《少林英雄傳》會是失敗的作品,畢竟連載如此緊迫,有些段落疏漏,也是在所難免。但幾年前因為Readmoo要發行電子書版,郭箏重新讀過,赫然發現《少林英雄傳》相當完整,根本沒有問題。
郭箏如此評價自身作品:「我對打鬥、色情的部分沒有興趣,武俠小說我從來當成現實小說在寫,反過來說,現實小說我就也當武俠小說在寫。不論哪一種,我就是想要寫出對人類世界的觀察,以及關於人類命運的各種想法。我應該可以這樣說,在我之前沒有武俠作家是這樣寫武俠的。所以,很多人都把我定位為純文學作家,我雖然心底總感納悶,但就想這應該是誇獎的意思吧。」
郭箏直截地說:「不過,80年代末已經是武俠連載的窮途末路了,台灣民生方面有多種娛樂興起,包含電視、電影和酒店林立,誰還有興趣想看連載小說啊。我的武俠夢也到此為止。生活無以為繼,只好轉行去當編劇。」
▉武俠小說曾經有過的絕代風景
1976年生的沈默,當然不可能如郭箏般在場目擊武俠盛世,甚至趕得及參與了武俠連載的最後餘暉。沈默對武俠大量閱讀時是國、高中、大學時期,那已是1990年代,武俠衰微得無以復加,只不過當時租書店仍舊隨處可見、興旺發達,少年時光也大多流連於圖書館、連鎖租書店,他雖也看電影、電視劇、漫畫及各種類型文學,但武俠小說依舊是與沈默連結最深的娛樂。
沈默轉而說起林保淳甫出版的《台灣武俠小說史》,這是繼2005年葉洪生、林保淳合著早已絕版多年的《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以後,終於再有台灣武俠研究專書的出版。林保淳對二十世紀武俠作家的研究功力無庸置疑,且相較於和葉洪生合作的前一個版本,《台灣武俠小說史》更加入了女性武俠作家,與及二十一世紀後的武俠小說家群像,擴大且加深了武俠史研究的範疇。對以武俠創作、推廣為志業的沈默來說,當然是彌足珍貴。
沈默簡述台灣武俠小說的發展脈絡,從50年代開始,郎紅浣、成鐵吾、伴霞樓主等開連載武俠之風氣,並不避朝代與歷史的題材、背景,唯1959年末有暴雨專案,因金庸作品《碧血劍》寫了匪寇李自成,有讚揚共產黨嫌疑,以及其他緣故,警總大力查禁香港武俠小說,從此也導致了台灣武俠作家對歷史素材敏感地保持距離,乃創造出去歷史化的集體風貌。
60年代的台灣武俠創作者,大多是隨國民黨從中國撤出,因此頗受舊派武俠的影響,但隨著臥龍生、諸葛青雲、司馬翎、慕容美、東方玉、易容、司馬紫煙、雲中岳、上官鼎、秦紅、柳殘陽、獨孤紅、陸魚等作家群的經營與發展,也就逐漸走出台灣武俠的鮮明特色,如江湖爭霸、九大門派、武林虛構史、陰謀鬥智等,到1970年代獨樹一幟的古龍,更是天下莫敵之姿。
而這二十年間台灣武俠作家最大的麻煩是,因為市場決定論、金錢取向的緣故,所以大量地複製自我,彷若生產罐頭似的在各種副刊推出武俠連載,比如臥龍生同時在三、四個副刊同時開連載,寫不下去就找人代筆,很快就顯得氣衰力竭,且總了無新意。再加上其時並沒有著作權法、智慧財產概念,各種偽作充斥,作家們不惜愛自己的作品,只求收入增多,出版社也想快速累積財富,於是亂象橫生。
沈默感慨地說:「武俠一直背著某種原罪,如胡適在1960年無意間透露了一句真心話,說武俠是下流的,讓武俠作家躺著也中槍。但這其實早在民初時期就已經如此了。而武俠創作者因為被社會蔑視,所以本身缺乏足夠認真的對待,完全就是把武俠當作經濟作物,拚命地賺錢,絕無可能考慮武俠也有可能具備藝術高度的面向。」
80年代金庸小說解禁,在遠景出版沈登恩發起的造神運動下,如大報副刊連載,邀倪匡、溫瑞安評述等,聲勢一時無兩,再加上後來轉由遠流出版,詹宏志更是有諸多行銷妙著,讓金庸作品集變成人人家中都要備上一套的時代風氣。
「這是金庸很獨特的機遇,首先他是《明報》創辦人,政經背景雄厚。其次他封筆得早,有大把時間可以細修自己的作品,不像台灣武俠作家大多是因市場不再青睞而不得不在80年代封筆。遠景、遠流出版的全力拱抬,也讓台灣讀者完全吃下去金庸是武俠最高甚或是唯一境界、讀了金庸其他人就不用讀的奇怪錯覺。」沈默坦蕩直言:「我自己就不覺得司馬翎、王度廬、郭箏的高度輸給金庸,比如司馬翎以女性為小說的真正主要人物,凌駕於男主角,且發展偵探鬥智,以及天人合一的武道追求等獨創性,就遠比集大成的金庸好太多,可惜的是司馬翎半途而廢、跑去經商,又沒有能好好修整自己的作品,偽作和冒名書又多,當然評價就低得不像話。」
溫瑞安是武俠在80年代續命的急救藥,不過沈默也認為,勇猛地追求創意的溫瑞安跟60、70年代的台灣武俠作家一樣也有類似錯誤,總是長篇系列開個沒完,卻始終沒能好好收尾,導致作品的完整度不夠。曾經將溫瑞安視為武俠救世主的沈默直率講道:「現在回頭去看,就會發現溫瑞安被自己的才氣縱橫困住了,他一直在玩那些創意,進行宛如後現代藝術的拼接,但並沒有真正化整到小說內容裡,反而是敘事形式、文字把戲至上,沒有達到真正創新的境界。」
90年代則有黃易一枝獨秀,沈默表示,他在1999年可以出道,就因為出版黃易小說《覆雨翻雲》、《尋秦記》、《大唐雙龍傳》的萬象圖書大發利市,迎來夢境也似的武俠復甦時期,因此願意出版新秀的武俠作品。「可是這個熱潮大概只維續了四、五年,一樣的毛病啦,為了討好讀者、贏取更多利益,在一段時間裡面大量複製相似的東西,很快就會把讀者的興趣燃燒殆盡。60到70年代的張徹、胡金銓,還有90年代徐克帶起的武俠電影風潮,也都是類似的狀況。」沈默的語氣真有一種明日黃花之感。
21世紀以後,台灣武俠進入全面末日,雖零星有人創作,但早就是強弩之末,就連沈默自己也在2003年後因為出版中斷、身心問題而半退出,直到2005年創辦的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才重新燃起他的生機,於2008年參賽至2014年,獲得多次獎項,包含長、短篇雙首獎。沈默真摯地說著:「當代武俠創作要活下去、走下去,就不能重複過去前輩們的舊路,不要老想著要超越金庸、古龍。不應該是這樣子的,想著要超越他們,不就表示你被困在他們開拓出來的模式了嗎?重要的是去找出自己的路,即便是險徑也無妨。比如現在得採單部獨立完結的寫法,不要再迷信連載或大長篇。另外,也必須走出自己的舒適圈,盡可能擴大自己的閱讀範疇,不要自限於武俠作品,舉凡詩歌、文學小說、藝術電影或各種類型文學,乃至哲學、心理學和科學等等,接受更多的刺激,去觸發武俠進化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