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大夏近乎兩倍的總體優勢兵力,北原現在唯一的優勢期就是在戰爭初期──「十八萬對十五萬」。只要能夠瓦解掉前方十五萬的前軍,讓十幾年來未曾一敗的大夏光輝褪去,不只是原先被收編進去的寧家、高家等諸藩勢力就有機會倒戈反抗人皇,連遠在南方的荊、越兩國,或更西處的回紇都會士氣大振,讓這局囚龍大局真正邁入最後關鍵。
「……因此,貧僧以為此時此刻,大汗應該要好好利用草原獨有的優勢,將眼前看似難以抗衡,卻是暗潮洶湧的十五萬聯軍擊散。」道衍不愧是靖難第一軍師,除了教人披髮赤足學玄天上帝這點不靠譜一些之外,還是很有智謀的。簡單幾句話就將局勢解得非常透徹,讓營帳內議事的眾人立刻就瞭解了眼前的境地。尤其是「聯軍」一詞用得妙不可言!一旁的鐵鉉聽到,立刻就明白了這其中的玄機。
「沒錯!大汗,十五萬『聯軍』目前是由寧家、高家、折李兩家殘部、秦王軍,以及原先的邊軍五個部份所組成,其中寧家兩萬、高家一萬五千人、折李殘部一萬五千人、秦王軍五萬、原先邊軍五萬。將帥雖說都不是凡庸之才,可多是由天京抽調而來,原先諸藩兵眾更是與大夏的軍官不曾有過接觸往來,可說是:兵不知將,將不識兵。這一路大軍看起來雖是可怕厲害,可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一個前提之上,也就是內部勢力的平衡。眼下諸藩前兵、大夏邊軍、秦王軍都是五萬人,可只消數戰,人員有所減少後,必會出現嫌隙!」
岸也頓聽了卻是不以為然駁道:「這也不過就只是理論罷了!夏軍目前的主將可是秦王!五萬秦王軍直接隸屬於他自是不消說了;再加上他久任秦王,素有賢名在外,五萬邊軍又多是秦地人。細細算來,十五萬聯軍裡面真正的不安定分子不過就只是上層的將帥與那五萬藩兵而已,有著秦王和那什麼『穎川龍』的節制,從軍中自行分崩離析的可能太低。更何況,他們有援軍我們沒有!他們能夠拖得起,我們拖不起。」
鐵鉉一聽,登時也就不樂意地回道:「那麼,難道我們就直接衝營,快速決戰?」
岸也頓見了鐵鉉如此,只是神秘笑笑,看了一旁的久忽邪一眼,兩人相視而笑。坐在主位上的樓又風看兩人如此作態,也跟著促狹地笑了出來。鐵鉉被這一笑搞得更急了:「到底是怎麼樣?」
朱棣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幼飽讀詩書的鐵鉉真的不會懂這些事情,故意裝得無奈地解釋道:「鼎石,在你看來是不是咱們現在只有這兩種選擇,要不分離他們,要不就硬拼一陣?」
「難道不是……嗎?」鐵鉉好像抓到了一點東西,卻說不大出來那是什麼。
好心腸的沙里吉決定幫他一把,開口說道:「鐵哥兒!你是漢人,所以你才就只能想到這兩種選項;但我們可不是那些愛講究什麼行軍佈陣之道的漢人,我們是草原上的狼。跟漢人打仗,絕不能用漢人的思維模式去思考。比兵法,咱們吃虧;比速度、比狠,他們吃虧!」
樓又風接下去說道:「沒有錯!不管跟誰對決都一樣,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自己的每一步行動都落入對方的預料之中!依照自古以來的漢人傳統戰法,莫不是在得到天時、地利、人和之後,以大陣仗解決戰爭。然而,眼下天氣漸暖,北方沒有了嚴寒之利,我們已少天時;大夏礪刀秣馬已久,復有後援,我們又在人和上輸了一陣。依照傳統戰法去戰,咱們必輸無疑。可是如果說我們打的不是正規戰,而是游擊戰的話,情勢就會完全顛倒過來了。」
「游擊戰?」這次反倒是道衍發問了,這可是他第一次聽到這一個詞。
「沒有錯!四處遊走而乘隙擊之,故曰游擊!自古漢人打仗時,都會追求兵器糧草充足,堅城湯池可守,還往往會希望能夠集中軍力以殲滅敵人,但是那僅適用於守城戰裡。來到了北原,這一套可就不那麼管用了!他們要進攻時,我們化整為零;他們要休息時,我們化零為整奇襲!此時趁我們還有兵力優勢,鎖定聯軍中的其中一家往死裡打。」樓又風想了一下,開口提議。當然他沒說出口的盤算是,他其實也不希望跟秦王、寧家的軍隊大規模交戰:「我認為,我們應該全力攻擊大夏的邊軍,避開可以拉攏的諸藩聯軍,也迴避與秦王軍交戰。邊軍將領直屬於人皇,看到損失幾乎都是在自己這邊,諸藩聯軍與秦王軍反而安然無恙,他們不彼此猜忌都難。」
下首的岸也頓一聽,立刻拍了大腿一下,大聲叫好:「大汗英明!岸也頓所想也是一般!如您所言,咱們草原兒郎完全可以不用乾糧、不用補給,只憑著一刀一馬,就與夏軍周旋!夏軍不熟地勢,行動遲緩,根本趕不上我們去來如風的移動速度。只要將咱們的人分個幾萬出去,化整為零,或是五百,或是五千一隊,今天劫糧,明天放火,他們的補給就等於是咱們的補給!在不停騷擾他們之餘,大汗還能領著大軍繼續進攻。這樣一來,他們內部自生嫌隙,我們又不停出現,要不分崩離析也很難啊!」
眾人聽聞此計,皆是大喜,就連原先有些不爽岸也頓適才捉弄自己的鐵鉉也是大聲讚賞不已。
道衍在群情較為沒有如此歡騰後,病虎般的倒三角眼裡精芒一閃而過,又給樓又風獻上了一計,博得了更多的掌聲。
已經七十好幾的宋濂有些頹喪地走出了中央龍廷,可能是因為他當過晉國的令尹吧,自從人皇篡位後,他就一直不被中用,只能擔任位置崇高而近乎毫無實權的太廟太祝。原先這對他來說也算不得什麼,畢竟他年事已高,也不甚願意為亂臣賊子做事,但是自己威望太高,十年前又還有太多糟糕的人在,若是自己不挺身而出支持大夏政權,天下必會在有心人的操作下大亂。在自己的名節和天下的治亂之間,他選擇了後者。
十年過去了,人皇的乾綱獨斷於他倒也無妨。反正這些年來大夏只是越來越強、人民過得越來越好,宋濂也就跟著淡忘掉很多對於人皇、對於自己門生左不賢的不滿了。只是,前一年的送神日開始,大夏忽然多方用兵,同時迎戰諸方勢力之舉讓宋濂心中的不滿再度浮現了出來。
宋濂從來都不只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他是一個棄武從文的學子。因此,他親眼見識過窮兵黷武之禍、殺過胡人、平過亂賊,也親身體驗過很多根本沒有必要,只是為殺而殺的殺戮……
這天夜裡,人皇忽然召見於他,他還以為他有機會趁機勸諫人皇,看能不能讓人皇少製造一點殺戮,哪怕一點都好。誰知道,人皇竟然是希望利用他的威望命令稷下學宮助戰!
「稷下學宮只為蒼生,不為個人。記住:仁心就在一念之間……」老師的遺言仍在宋濂的心裡不停迴響著。他悍然拒絕了人皇,卻也徹底與人皇決裂,錯失勸諫良機了。
他搭上轎子,往自家宅邸歸去。
不過才行出了幾條街,轎子就被突如其來的人影攔了下來。
一隻箭,不偏不倚地釘在宋濂的右耳旁三吋處。
他驚魂未定地拔下了那隻箭,發現箭矢未曾開鋒、也無血槽的設計,再加上這一箭也射偏了,應是有人故意為之。回到宋府之後,宋濂細細檢查了箭桿一番,不一會兒便在箭桿裡發現一張紙、一個請託與一個稷下學宮等待了千年的秘密。
「這件事,老夫應下了!」宋濂眼神堅定,滿是對於已化為己身信仰之儒家精神的狂熱與熱忱,看向遙遠的西北。
次日清晨,雪後的梅園。
前一夜下的白雪在樹上、地上堆積著,映著微冷的晨光。
「把陣圖遞上來吧!」左不賢坐在石亭裡,靜靜嗅著梅花的清香,對著一旁的親信說道。
「是!」親信恭謹地將半個時辰前才火速送達天京的佈陣圖遞上前去,左不賢看了一下,發現整體佈陣井然有序,各營間距得宜,可互相照應,又善用了難得出現的易守地形駐防,便是換做了左不賢自己領軍來打,怕是也無法在一時半刻間將其拿下,儼然是出於大家之手。
他滿意地笑了一笑,問道:「這是誰佈的陣?秦王殿下嗎?」
「回禀令尹大人,這陣是荀友拓軍師佈成的。」
「哦!看來『穎川龍』實非浪得虛名。」左不賢笑了一笑,正欲捲起陣圖,遞還給親信時,他的眼角忽地瞥到了一副場景:一堆梅枝上的雪忽然分作了兩邊,落得地來。
他手裡拿著收起的陣圖,走將過去,低下身來查看,發現這雪是因為已些許溶化了,這才落到地上來。他隱隱約約抓到了一些什麼,連忙展開陣圖一看。看著依著黃河地利而布設的絕佳陣圖,左不賢看得是冷汗直流,轉頭問道:「等等,今日幾號了?」
「二……二月初二。」那親信第一次看到左不賢如此失態,又突然迸出了這麼一個奇怪的問題,有點被嚇到。
左不賢臉色灰敗,說了一句:「唉!此局敗矣!」
同日稍早,五更,夏軍西北大營。
老丁無精打采地頹立在營門邊,等著再一會兒就要和自己換哨的小李。
自兵臨北原到今天已有小半個月了,冠軍侯、武襄侯、血衣大將……這麼多大夏名將齊聚,卻還是抓不到有如老鼠般刁鑽的胡人。
十來天裡糧道、斥侯隊已經被襲擊了不下數十次,偏偏那群胡人好幾次都是在援兵快要到達時,一千多個人就一哄而散,散作十幾股遁入草原,難以全殲。就算鎖定特定一股人馬來追擊,過不得多久就會有大隊人馬宛如從天而降般地給予夏軍迎頭痛擊,十分難纏。不僅如此,那群胡人還時不時就從在西南方的黃河上游處殺出,真是奇哉怪也!
「丁老哥,我來了!還好吧?沒有什麼夜魅女妖來纏著你吧!有這好事要記得叫我,我可以來救你啊!」李景隆促狹地笑道。
人皇動員全國兵力五十萬,亟需壯丁,他也就被抓進了邊軍之中。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挺惴惴不安的,一直到被命令去扛秦王大旗才好了一點。雖說扛旗手也是高風險兵種,尤其是與胡人對決時特別危險,很有可能被當成必定得拔去的眼中釘、肉中刺,畢竟「大旗一倒,軍心便亂」乃是冷兵器時代的戰爭通則,可也因此旗手所享有的拱衛待遇是與主將同級的。李景隆每次想到自己不用親手經歷血腥,就覺得幸運非常。
「他媽的!說的這是什麼鬼話!快接過哨去,我還想去睡一下呢!」老丁笑罵道,這小李什麼都好,就是那張嘴沒遮攔。
「行了!快去睡吧!這兒咱看著!」李景隆笑著回答道。老丁轉身就走,留下了李景隆。
看著東方天際漸漸昇起的魚肚白,李景隆很是愜意地打了一個哈欠。不過,就在此時,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
眼前那已經被冰封了許久的黃河河面有些溼潤,在晨光乍現之際映出了點點晶瑩,煞是動人。可在此時的李景隆看來這卻是恐怖之極。他雖然是草包一個,但是有一種本事他堪稱天下古今無雙,那就是逃命!
而很多時候逃命的關鍵就在於對於危險的察知力,他懷著一股極為懼怕的眼神順著河道看向遠山,只見遠方的山、遠方的天已經變成了同一種顏色—黑,墨黑!
二月二,龍抬頭,汛沒五軍。
道衍獻計,利用春初之時,黃河上游已融冰,中游卻尚未融盡而就此產生的淩汛破敵。北地漢人多不習水,又逢黎明這個警戒心最為低弱的時候,若被突如其來的大水猛衝,必然大亂陣腳。
由岸也頓率領的第一批精兵乘著羊皮筏,在大水將退、夏軍警戒心暫時鬆懈之際進行追擊;朱棣、沙里吉、久忽邪等人率領的第二波蒙古軍則在大水退盡時分頭進擊,追殺精銳,收編降卒;最後,由樓又風、朱能所率領的大軍南下直擊軍力空虛的霸州城,救出被收押在那裡的高家、寧家婦孺,好策反早對大夏有所不滿的高、寧兩家。
果然,一計功成。大水沖走了七萬多人(其中真的死去的頂多只有一半,其餘多是趁機逃兵,或是乾脆落草為寇去了。);秦王倉皇而退,遠退百里之外後才開始收攏各方殘卒,一直等到二月八日才勉強收回了五萬多人;高、寧、折、李四藩逃得一命的殘軍倒是大多降了,讓北原兵卒總數總算來到了二十萬,勉強可以與接下來即將出現的二十萬禁軍一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