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羅先生認識已經二十年了。
我經營的這家小唱片行,在竹田街尾,一個不是很好找的地方。竹田街外的大路上,是新興的影音賣場,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裡找到時下最新的發行專輯。除了重度的吸膠者,一整天下來,幾乎很少人走進我的店。
是的,我的店只放黑膠和卡帶。如此不合時宜,不是因為我討厭CD,而是我年輕時脊椎就有毛病,醫生矚咐我的,不是多休息,而是常常起來走動。我年輕就是書呆子一個,常常維持一個姿勢,泡著一杯咖啡,在書店就是一個長長的下午。日積月累,腦袋沒有裝進什麼了不起的知識,身體卻很早就搞壞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放CD要放黑膠的不浪漫理由。
放CD太容易了,一個小時才需要起來換片一次,有了搖控器之後更加方便,隨手一按repeat,大概一整天都可以陷在自己的慵懶皮囊裡,爛光也沒人知道。正因為黑膠不方便,反而成為救贖我的契機。每20分鐘,就必須強迫自己起來換片一次,讓我的骨頭有了被重新激活的可能。
作為這個城市最後一間黑膠唱片行,經濟狀況實在太糟了,我連修理門框的費用都很難湊出來。從外觀看,這裡根本不像一間唱片行,特別是因為在街尾的關係,寂寥的氛圍,倒像一間半夜傳來奇怪慘叫的鬼屋。
這就是羅先生和我認識的緣起。由於無人聞問的黑膠唱片實在難賣,我被迫延長開業時間。每晚不到十點,大門不會關上(關上也沒用。門框早就壞了。何況有誰想偷這些佔位置的過時黑膠?)
1997年的9月16號,卡拉絲逝世二十年的當晚,羅先生走進了我的店裡。
卡拉絲雖然風流韻事不少,但透過她歌聲藝術的昇華,我總能在心中激起聖潔的靈光。
每年的9月16號,是卡拉絲的忌日,我照例都會放上歌劇《諾瑪》,聆聽那首《聖潔的女神》。對我來說,卡拉絲雖然風流韻事不少,但透過她歌聲藝術的昇華,我總能在心中激起聖潔的靈光。但那聖潔絕非宗教性的,更趨近人性底層的顫抖吶喊:是因為受了這麼多苦,千瘡百孔的我們,才以凝視性靈的真正自由吧。
然而,任何音響系統想要重播卡拉絲,是很難好聽的。大部分的系統,卡拉絲的聲音都過於尖銳和扭曲,這是羅先生跟我說的事。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1997年的9月16日晚上,他打從我的店門前走過,無意間聽到我播放卡拉絲的黑膠,心裡大受震憾,就這樣走進了店裡。
羅先生說,童年記憶裡的卡拉絲是非常好聽的。但當父親過世後,家中的整套黑膠唱盤加擴大機加揚聲器已蒙灰了不知多久。被冷落在一旁的黑膠唱片,在某次颱風淹大水的夜晚,封套全被浸爛,散落的紙片和父親的身影從此流落何方,他再也惘然。周先生唯一能做的,就是買唱片的新寵兒,數位雷射CD去播放卡拉絲,卻再也尋不回那些父親對著他吟唱的那些暖心時刻。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當他聽見門內有人播放這奇特的歌聲時,記憶裡那被呵護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就站在門外好幾分鐘,看見這發出微光的鬼屋而心不能信,他感到天旋地轉,被卡拉絲動人的吟唱重新提領一次,回到了時光隧道,也回到父親的慈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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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羅先生每天都會來我的店裡,花上一兩個小時,陪我天南地北的聊,獨守我們彼此的寂寞。他愛我對類比的堅持,而我愛他的生命故事和兒時情景,像舒曼最抒情的《夢幻曲》一樣。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比起卡拉絲的優美歌聲,我喜歡的是男人示弱易碎的樣子。
我和羅先生認識已經二十年了。他從來不多過問我的事,諸如為何小店永遠只有我一人,沒有持家的女主人,也沒有美麗的女店員來打理店務。喔,喔,絕不是錢的問題。如今黑膠轉土重來,我那原以為萬年賣不掉的首版柯岡,早讓我把門框換成最好最防盜的智慧型大門,剩下來的盈餘,早就可以多請三個店員還有剩。
這麼多年來,羅先生永遠只把我當哥兒們,一個可以互相取暖示弱,但無法真正擁抱觸及的人。有好幾回,他就在我的面前聽見卡拉絲最揪心的歌唱,卻聽不見我內在的撕裂虛空。
我知道他內心從來就沒有我的。儘管我們認識了20年,卻還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關於他的事。許多都是空白和未知。例如為何他總是隻身前來。又例如,1997年的那個深夜,他怎麼會打從我的店裡走過?任誰都不可能在那個時間點,走進那麼黑暗可怕的竹田街尾。
我很早就懷疑了,但我不敢問。生怕20年培養出來的默契,就這樣毀於一旦。
只是心中那個念頭,卻總是如影隨形,在每個唱針唱到內圈的靜默出,沙沙沙地發出令人煩躁的詰問。
「那麼晚了,他在那裡做什麼?」
「那晚進來,他看見我的眼神,為什麼那樣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