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烏雲密布
大學才開始寫詩的曹馭博,2017年即以最年輕新詩首獎得主之姿獲得林榮三文學獎。2018年出版的詩集《我害怕屋瓦》更是一鳴驚人,不僅獲頒「台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也藉此成為《文訊》「21世紀上升星座:1970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中唯一低於30歲的入選作家。
週日下午我與曹馭博相約在台北信義路的咖啡館,談論他最近出版的第二本詩集《夜的大赦》。「氣象說等等會下雨,我們先出去拍個照。」攝影師說。二十分鐘後兩人回到店內,外頭果真烏雲密布,馬上轉為傾盆大雨,彷彿在阻止光竊聽我們接下來的談話主題:光的欺瞞。
光的欺瞞
從第一本詩集《我害怕屋瓦》開始,曹馭博的作品常被聚焦在「死亡」與「黑暗」。曹馭博並不抗拒或否定黑暗,他引用並轉化阿岡本(Giorgio Agamben)與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語句說道:「詩人與作家都應該是能夠凝視黑暗的人。」「黑暗可以提供我們更多遨遊的空間。」
既然黑暗未必是否定,其反面就未必是救贖之光,更可能是欺瞞之光。《夜的大赦》延伸了《我害怕屋瓦》中既有的「光的欺瞞」主題,曹馭博說:「我們用光去預設黑暗,就以為是光在照亮房間,卻忘記黑暗本身也是光對自己的抵達。」宗教故事讓我們誤以為光才是世界的主角,黑暗只是光的贗品,其實不然。
這是光的第一個欺瞞。
當代的我們還會被伴隨文明而來的「人工之光」給欺騙,除了無所不在的光害汙染與剝奪大眾專注力的手機螢幕,更危險的是那些「光鮮亮麗」的光:媒體片面的鎂光燈、禮服與西裝反射出的光,抑或警察手上的探照燈。這些自詡為救世主的光,正在以集權的方式定義我們的價值觀。在此曹馭博引用了里爾克的詩:
黑暗,我誕生於你,
Du Dunkelheit, aus der ich stamme
我愛你甚過於火焰,
ich liebe dich mehr als die Flamme,
他接著舉例收錄於《夜的大赦》的〈小說〉這首詩中,敘事者用投稿未果的小說擦拭老婦留在捷運上的尿液:「我希望能夠過藝術的無用之用,讓讀者發現世界的盲目,凝視火焰之外黑暗。」
曹馭博認為這正是詩人的職責:詩人與藝術家也許無法同科學家一般製造出摧毀人性的核彈,卻可以同Amy Friend一般引導光,讓人們重新正視黑暗,重新思考何謂光的救贖。
Dare alla Luce: Bring to the Light(來源:https://www.lensculture.com)
敘事的幽靈
相較於上一本詩集《我害怕屋瓦》是放射性編排,每首詩都能回歸到「屋瓦」這個命題;《夜的大赦》則是線性的安排,詩集中的「我」不再只是害怕屋瓦的同一位詩人,而是一趟發現「幽靈」的旅程,因此輯二的標題為「幽靈的複述」。
這些幽靈彷彿小說家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筆下的角色,個個都不合時宜,有些可能是上時代遺留下來的精神,反而更能夠看清世間的荒謬。「幽靈被我們激發起來,使我們看見黑暗,讓我們說出以往不會說出的話。」
幽靈的話總會說盡,於是在輯三「當幼鹿尋覓語言」中,敘事者進一步拜訪了「更會詮釋事情」的幽靈──多位已故的詩人與作家。譬如〈眼睛〉這首詩:
我與聶魯達正在逛書店
我偷了一本波赫士的詩集
聶魯達說:「別碰──
這會取代你的視野。」
這些作品有不少來自現實的夢境,曹馭博認為自己是擅自進到這些詩人的底部之下,正如他在翻譯外文作品的時候,也是擅自進到作家的底部,最後卻能成就自己的語言。
我問他是否還有想寫哪位作家但是沒寫到,或是還沒夢見?「我想寫卡夫卡(Franz Kafka),但是他的東西很精準,我自認還不夠了解他,所以還不好意思寫。」「另一個卡佛(Raymond Carver),原本想說要不要致敬他的詩,後來想說寫小說比較好,但是我還寫不出來。」「最後是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這方面我想寫記憶,他對記憶的描述很驚人。」他說,眼神充滿光芒。
「幽靈的複述」與「當幼鹿尋覓語言」兩節中出現不少敘事性強烈的作品如〈吃冰淇淋的女孩〉與〈人的引擎〉,這些作品與讀者對曹馭博的印象不太相同。我好奇於為什麼會有如此轉變?對於這個問題,他引用了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默(Tomas Gösta Tranströmer)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讚辭:「因為經過他那簡練、透通的意象,讓我們用嶄新的途徑觀看世界」
他特別強調其中的「途徑」,途徑指的是物與物之間的道路,而非晦澀難懂的意象,譬如特朗斯特羅默寫過:「橋,是一隻航向死亡的巨大鐵鳥」。這種意象有別於課本上的詩那些發散的意象,曹馭博初次讀到的時候十分震驚。上一本詩集《我害怕屋瓦》屬於放射性的安排,因此意象也比較發散;來到這本線性安排的《夜的大赦》之後,他決定透過敘事語言與場景的調動,找到一個途徑──
「找到一個途徑去好好安放意象。」他說。
為了不成為而成為國民詩人,抑或相反
在詩集後記或是訪談中,曹馭博不只一次提及自己想成為「國民詩人」。聽到國民詩人這個詞彙,不少人可能會聯想到日本的谷川俊太郎,或是宮澤賢治那首在東日本大震災過後被傳誦四處鼓舞人心的〈
不畏風雨〉。
然而單看曹馭博的作品,著實很難跟前述兩位詩人歸類在一起,對此他在《我害怕屋瓦》的後記中寫道:「國民詩人並不是追求流行或引領風潮的人──他是發現時代恐懼的人。」國民詩人未必要時時刻刻受眾人愛戴,而是在生活最需要詩歌之際,能夠被想起的那個人。
第一本詩集《我害怕屋瓦》主要在叩問自己的內在:「在上一本詩集中,我想講的是人其實會失手,情緒會失手,生活也會失手。」而從《夜的大赦》開始,曹馭博成為國民詩人的道路逐漸浮現:「我認為直到這本詩集,我才好好把政治問題與宗教問題處理乾淨」他說。前面提到的向眾人揭示出「光的欺瞞」,無疑也符合他對國民詩人的定義。
我倒是想起日本詩人北川透曾說,寫詩最重要的是「違反意識」。說不定曹馭博聲稱自己想成為國民詩人,是為了不讓自己成為國民詩人,抑或相反。
終章:迷途之光
座位附近的幽靈出現又消失,玻璃杯中的冰塊早已溶解。我們侃侃而談至天氣漸晴,直到光從雲縫中透了出來,才終於意識到時間的遠去。
那是救贖,還是欺瞞之光?端看我們如何被其引導,或是如何引導它。
諸君,請多關心你我身邊的迷途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