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一首詩的完成》
《朝向一首詩的完成》片名取自楊牧《
一首詩的完成》一書,該書以書信體探討詩的定義與創作方法、形式和內容,並延伸至文學、詩人與現實社會的互動關係。加上「朝向」二字,是楊牧冀望添上「未完成」的概念,從這裡我們便可以看見這位詩人對創作,對生命目標的無盡追尋。
筆者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楊牧老師,是在 2018 年東華大學舉辦的「春天讀詩.讀楊牧」活動上,活動以不同的藝術形式演繹楊牧詩作,從不同的角度回應這位作家帶給每個讀者的觸動。那天盈盈師母牽著楊牧走進會場,教授們上前親切招呼,楊牧老師只是靜靜地坐在正中間的座位。待活動結束,幾個人拿書請他簽名,我攤開《一首詩的完成》,老師顫顫巍巍地簽了名,在扉頁上留下了傾斜的字跡,他問我,你也寫詩嗎?我說寫,老師說好,要繼續寫,接著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一下、兩下、三下,手勢的起落中幾乎忘記後面還有人等著。不知道為什麼但卻一直記得,東華大學官網上的活動新聞稿最末寫著:「我們下次再會。」
學院內外,師生之間
紀錄片以楊牧的中學時光為始,線性地回顧楊牧的文學人生。從學院內楊牧所遇見的一位位師長,如徐復觀、牟宗三、陳世驤,到後來楊牧在臺大外文系任教時的學生,如羅智成、楊澤;在學院之外,詩人也積極地介入社會,1963 年林海音因船長事件請辭離開《聯合報》副刊主編後,楊牧自願協助總編輯張作錦選詩,選了許多年輕一代創作者的作品,鼓勵了他們。鏡頭在師生身分間的轉換,體現出了楊牧作為一位學院派詩人,繼承知識、傳遞知識,持續地朝向一首詩的完成。
談論到身分的多重性,楊牧認為自己的第一身分是學院之中的教師,其次,才是他刻意壓抑並以此考驗自己的詩人身分。學術知識與創作思考兩股力量,在楊牧的文學與人生之中交織、深化,如片中詩人陳義芝所說:楊牧讓我們知道要尊重知識、尊重傳統,了解學院的知識可以轉化為創作所用,使得追隨者知道創作有一個精神系統、有一個哲學體系、有一個可大可久的一個世界。那不是靠年輕、不是靠感性一時的觸發──楊牧在前頭領著我們。
一顆二十世紀梨
《朝向一首詩的完成》在編年史的紀錄中穿插著楊牧詩作的朗誦,除了楊牧本人在開始與結尾獻聲,中間有導演溫知儀、作家陳克華、鴻鴻、王文興以及眾研究學者、譯者的朗頌,以詩的聲響編織一段段他人對於楊牧記述的訪問。
除了單純的朗誦外,溫知儀導演也嘗試以紀錄片不常見的手法,如影像創作,詮釋楊牧的詩作:佛珠緊縛的肢體在垂掛的心經中闡釋長詩〈妙玉坐禪〉,珠子碰撞如馬蹄鐵;疊合戰爭影像與裸身在土地上交纏伸展,以情慾與政治寓言結合的〈十二星象練習曲〉;由孩子搬演幼年時期的楊牧,戲劇般地回到他筆下的〈花蓮〉,那個孩子是否也屬龍?盈盈師母一邊朗誦,一邊在無人的海岸撿拾石頭的〈故事〉⋯⋯。這些不同藝術形式的演繹不僅是對於楊牧詩作的呈現,更是導演溫知儀同樣以一個創作者的身分,與楊牧對話。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單薄的胸膛裡栽培著小小/孤獨的心,他這樣懇切寫道:/早熟脆弱如一顆二十世紀梨」,這首詩以六段呈現出年輕人對社會問題的迷茫,不同於一般社會批判寫實的、強烈的控訴,而是反覆辯證詩人在其中應處的角度和立場。
筆者初讀這首詩時恰逢太陽花學運,學院裡瀰漫著一股躁動不安的空氣,這首詩在柔細的韻律起伏中給了我安慰,像是楊牧就站在講臺上和我對話,想起他在詩集《有人》後記裡寫的:「我把卷子發給學生,就坐在講臺桌前振筆疾書。偶爾文思凝滯,擡頭看教室裡一張張認真的臉,不免豁然開朗,悲戚和快樂交織昇華。下課鐘響的時候,學生們交卷,我一首詩的初稿也完成了。」
何況,春天已經來到
《朝向一首詩的完成》透過大量的採訪,從師長、同輩、學生、學者、譯者的各種面向,拼湊出楊牧的文學圖像,在後半部主要以世界文學中的漢詩詩人定位呈現其文學地位的重要性。《朝向一首詩的完成》最初的企劃案使用的是「有人」這個名字,原是希望從中生代詩人的角度,將楊牧老師對於後輩、對於後來臺灣詩壇的影響,像是從海口一路溯溪而上,回到那座奇萊山上的源頭。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其中選用的詩作也多出自《有人》這本詩集,如〈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學院之樹〉、〈春歌〉、〈妙玉坐禪〉、〈有人〉,所謂「有人」所指,就是「有情」,學者陳芳明描述這本詩集像是一塊浮木,在沉悶的世界中、在沉沒之前被他抱住了,這些詩指引了我們前行,讓我們知曉這寒冷的世界中有人,何況,春天已經來到。
樹與種子
「先是我深以為樹的生長最像詩的生長,繼又以為人的生長不妨也應該像樹的生長,那枝枒的上攀和下垂最莊嚴自然。然而人的表裡竟能如此相違,這是稀奇的現象;樹仍然莊嚴自然,仍然真實,它的年輪代表它生長的歲月,絕無半點隱瞞。」──《年輪》後記
同樣是詩人的陳黎曾問楊牧,《年輪》究竟是一本散文?小說?詩?或者都是,抑或都不是?楊牧所希望創造的是一種跨越文體的嘗試,《朝向一首詩的完成》試著從各種角度切入,呈現出楊牧的樹的剖面,使我們嚮往那棵樹的生長。2000 年國家文藝獎頒獎典禮上,楊牧論及他理想中的文學與社會:「我想我們在創造,在這個社會上互相問候起文學來,討論文學的時候,文學最後應該是一個更普世、普遍的東西。這是我的信念,也是我從今以後如果還要做、再做下去,能夠要做的時候,一定是根據這樣的信念在做。」
有人,不僅是有情,亦是對話與傳授,朝向一首詩,或循著一首詩,我們有一天也能成為他人的老師,繼續將理念傳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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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