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漾晶輝
兒時讀童話《人魚公主》,總無比悲傷,美麗情真的人魚公主卻要幻化成泡沫,浮蕊一朵,旋即消逝。縱使最後她能昇華成為絢然虹彩,依舊止不住我傷心的眼淚──怎麼會給孩子看如此憂傷的故事呢?
年齡更長,始能明白,事件之終點,往往不總是我們所認定的完滿結局。
夢的藍圖,當如何守望?什麼是不悔,堅執,和初衷?就像《葬送的芙莉蓮》(葬送のフリーレン,2020)說的:「心願與勇氣」。尋找已消逝於光陰中的蒼月草。
誠然,那都不僅是故事,而是隱喻。隨視角與敘事迂迴遞出,牽引你我更深沉地思考各種生之難題的隱喻──即使那是宛若童話的故事。
《海上鋼琴師》(The Legend of 1900,1998),故事由 1900 好友,小號手麥斯口中娓娓道起。海面的水紋浪影,細緻綿延,彷彿一望無盡;可這展延的海景,卻是從船艙窗口望出的視角。接著,義大利導演朱塞佩・托納多雷(Giuseppe Tornatore)美麗的流線運鏡,滑冰般拖曳的悠悠弧線,帶出了這一艘船、主角 1900 一生航旅的主場景──維吉尼亞號。由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配樂之音樂主題,也在此時以管弦樂輕柔鳴響。
往返於歐洲與紐約航線的遊輪維吉尼亞號,乘載了尋夢人對新大陸的百般想望。船甲板上,衣著摩登的頭等艙旅客們凝眺觀海,閑閑信步;另一端,也擁簇著來自歐陸各地的三等艙乘客。總會有某一人的眸光,最先望見那夢土,並高聲呼喊:「美國!」
伴隨全船旅人的熱烈揮帽與沸騰歡呼,前面提到的音樂動機,也再次以密碼般的隱約輪廓,暗嵌其中。D 大調音階起始前三音(D,E,升 F)所引出的動機,似乎無比單純,卻又蘊藏無限幻變的可能,一如大海之深闊而不可測。
非古典音樂院出身的爵士樂手喬治・蓋希文(George Gershwin),於 1924 年受邀一場「什麼是美國音樂?」的演出,因而譜曲創作了以鋼琴及爵士樂團為編制的協奏作品──《藍色狂想曲》(Rhapsody in Blue,1924)。蓋希文選擇爵士樂作為美國音樂的代表,於紐約首演的這場音樂會冠蓋雲集:小提琴家海飛茲、克萊斯勒,及鋼琴家拉赫曼尼諾夫都是座上嘉賓。足見「爵士樂」在彼時是多麼地受到重視。
西元 1924 年,也正是主角 1900 在維吉尼亞客輪上,青春風華的璀璨年代。
音樂,無疑是《海上鋼琴師》中最主要的元素。既都是隱喻,潛在文本的文意其一,便是以 1900 為微觀縮影,讓我們看見爵士音樂的繁華與興落。藍,作為爵士藍調(Blues)之指涉,也是《海上鋼琴師》海深若藍的意象比擬。
曾在二十世紀前期締造耀眼光采的爵士樂,於二戰結束後,卻在歷史舞台黯然褪色。為生存所迫,麥斯不得不出售那管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小號。二手樂器店的老店主,果然並不相信麥斯口中,那位從未離過船、幾乎等於不存在的人物──1900。
老店主對麥斯說:已沒有人再聽爵士樂,你的康恩牌小號,如今,也只能成為收藏品了。
那是二十世紀第一年、第一個月、第一天,一個小嬰兒被丟棄在鋼琴上的木箱內。船工丹尼收養了小嬰孩。1900 這個名字,正是誕生於這樣新與舊、消亡與重生的歧異點。
十七至十九世紀,大量非裔黑人被販賣至美洲,成為社會地位低下的底層勞動者,即所謂的「黑奴」。若要說起此片主軸「爵士音樂之始末」,便可遠溯自兩三百年前,黑奴們的憂傷,渴盼的平等,以及故里非洲廣袤天空底下,那無羈的自由──當然,亦有時時刻刻的虔心祈禱。
1900 的養父,非裔船工丹尼,為在襁褓中的 1900 所唱的搖籃曲,其曲調便是黑人靈歌,旋律調式也正是藍調音階──「有個孩子正在哭泣,有個新生正要開始,主啊!請與我們同在!」
小小的 1900,成長在如搖籃的大船中,浪濤為他唱催眠曲和日昇之歌。透過船艙小窗,他總是以緊貼海面的最親近視角,看大洋的潮伏波湧,海心懸浮閃爍的晶光。
在養父過世,大體投往深海的那一刻,八歲的 1900 回眸傾聽船艙傳來若隱若現的琴音。本就是孤兒,又再次成了孤兒;那彷若從天而降的樂音,成為 1900 往後的終生侶伴。
1900 究竟自何處習得了鋼琴?導演不大著墨這緣由。然而當八歲的他首次在客輪大廳奏起鋼琴,指間掠過的曲調,恬美瑩澈,讓船長、船上賓客(同時也讓螢幕前的我),都受到極大的「美的撞擊」。似莫札特鋼琴奏鳴曲第二樂章的旋律風格,行吟至後段,又轉為蕭邦夜曲般的如訴如歌。
在這裡,莫利克奈埋下一個非常重要的音樂梗,前面的音樂主題動機,自「D、E、升 F」,忽地奇妙變身成「D、降 E、F」,以莫札特作品中一向最動人心扉的 G 小調及降 B 大調(註1),飄然帶出夢境般的清逸空靈,將我超拔至似近又遠的彼方。塵慮盡洗。
麥斯暈船,是他與 1900 友誼的開端。穩如盤石、絲毫不為風雨所撼的 1900,與早已暈吐得七葷八素的小號手,卸開鋼琴的固定伐,滑入搖晃不已的大廳。
鋼琴奏出華爾滋圓舞曲,快速音階疾進飛馳,穿插 1900 最擅長的即興花奏,就像在與驚濤共舞。金色大廳中,華麗吊燈左右盪擺,與 1900 自由歡快的華爾滋共迴旋,此時麥斯已完全忘卻暈船的不適,和對海的恐懼。這段音樂,也成為電影中最吸睛、最讓觀眾難忘的經典片段之一。
每個人,如同小說,如同樂譜,都各自攜帶著生命歷程、成長之地的印記。高敏聽力,讓 1900 總能精準聽辨各國旅客口音,他更善於以鋼琴素描眾生相。雖從未離過船,但 1900 以音樂織紡出比一般常人更巨大的世界地圖,和複雜的人生百態。
一個黛藍色的夜,1900 以琴鍵敘說了孤寂;零落的音符,只寥寥數語,卻道盡千言萬語。角落獨坐的旅人,揚起手中的手風琴與 1900 相和,辨其口音,1900 即刻猜出他來自義大利北方。旅人對 1900 說:「我一生所見過最美麗的事物,是大海。」海之音,一種強而有力的吶喊,就像在說──難道你不明白嗎?生命是無限的!
這個沉靜片段,看似不是劇情亮點,卻讓我沒來由地濕了眼眶。也是在此處,故事植下了 1900 日後內在的轉折。疏離,而又迷離;一如此幕波光夜色,幻美如藍。
《海上鋼琴師》的敘事語調、分鏡、時空折疊手法、和光影流轉的韻律,無不顯現這部作品的「詩之心」。一向對攝影極是考究的托納多雷,其影像佈局下,既有排山倒海的磅礡壯闊,又有回身餘裕的詩之溫柔。尤其,時時讓我們感受到那份舊時代的優雅。觀點中,托納多雷並沒有強行置入任何批判,但,隨劇情推陳而現的留白,卻讓人有泫然的哀傷。
就如同所有渴望愛與被愛的人們,孤獨的 1900,也終於遇見了他心中的春天。自片頭即不斷蘊釀、時隱時示的音樂輪廓,在此刻終於除下面紗,顯現全貌。最教人揪心的電影主題曲〈Playing Love〉,出自 1900 在船艙內的即興演奏錄音。從小窗外翩然行來的女孩,蔚藍雙眼如若她身後的那片蔚藍大海。
雖只是驚鴻一瞥,可在 1900 心中,已然地老天荒。
一向最擅長閱讀人性,再將之譜成音符的 1900,在女孩身上看到的旋律,是那般真摯純潔,與令人心碎的絕美與柔情。這段曲調,既是他對女孩的素描,更是 1900 魂魄的映照。此時的維吉尼亞號,海風中輕輕款曳,音型之揚與收,恰似潮浪起落,亦如 1900 心中,愛意的輾轉翻湧。
1900 想把這份錄音贈予女孩,想讓她聽見,指尖下,為她而賦的繾綣深情。
他不斷對著鏡子習練告白話語,他患得患失,膽怯猶疑。於黛藍夜晚所遇到的那位旅人,曾對 1900 說:「你的音樂,是如此強大!」可在愛情面前,1900 的心,卻是如此纖細,而易碎。
也許為了體會什麼才是生命的無限?也許,是為了那位傾慕的女孩,1900 決定離船上岸。
下船此段的音樂象徵,手法極為精彩。持續不止的弦樂高音,遮蓋了初始動機──D、E、升 F,宛若迷失於雲深不知處,縹緲難覓。1900 投向遠方的眼神既迷惘、也難掩畏懼。隨音樂輪廓的漸次明朗,1900 忽然使勁地高高拋開帽子──自此,他斷捨了萬般的渴慕。天際飛鳥高旋,冠帽擲落水面,1900 在心底重新確認了自己的抉擇。他毅然決然,返身,回船。
在積水船底,麥斯找到了 1900。睽別多年,時間已雕刻出麥斯的疲憊與滄桑。維吉尼亞號即將被炸毀,麥斯邀 1900 同他一道下船,重新開始。1900 卻緩緩話起當年,他在船舷梯上迴步,所歷經的那一場心中乾坤──
「那個世界,城市無限延伸,屋宇重重復重重;那裡什麼都有,看不到的,是盡頭。」
「琴鍵有始有終,在有限中,我可以創造無限可能。可當我站在舷梯上,面對數百萬上千億的鍵盤⋯⋯如此的鍵盤,是無法奏出音樂的。那,是上帝的鍵盤。」
麥斯與 1900 的相知相惜,經過電影文本長篇幅的敘寫鋪墊,在這裡來到了讓人緊緊懸心的最高潮。數載的同船同航,他們是音樂上最佳夥伴,此刻面對拒絕下船的 1900,麥斯已是淚流滿面。猶記得我在螢幕前看到這一段,滿是震動與不捨,等我再多次重新體會,我終理解了麥斯對 1900 的理解。
在 1900 奇蹟般天縱才華的另一面,他必也有不為世間約定俗成所能判讀的純粹。他的琴音,從來只能、只願,馳騁於浪濤──海為殿堂,藍色封印。
當夕暮晚照,維吉尼亞號將沉,1900 輕抬雙手,於虛空中按下想像的琴鍵。此時他所彈奏的,正是他八歲時首次於鋼琴前彈出的同一首樂曲。(註 2)
驀然回首,燈火已闌珊。曲調雖同,箇中心境,卻已然不同。無盡哀傷間,披覆不可思議的深刻寧靜。1900 目光朝上仰望,露出淡淡微笑⋯⋯
而麥斯呢?他緩緩步向一條落著微雨、織起薄霧的街道。那,或許是他所選擇的,看不見盡頭的長街。
一如導演托納多雷的其他作品:《新天堂樂園》、《寂寞拍賣師》⋯⋯「消逝」,似乎是托導一貫關注的命題──包括流逝中的時間,興衰之物事,與消逝的本身。
相對昔日榮景,而今的維吉尼亞號,蛛網結纏,腐鏽斑斑。從滿載憧憬夢想,奔赴繁華之地;到如今,華美盡褪,滄海桑田。
距電影時空之二十世紀初頁,現實中的我們已然來到二十一世紀,躁動的生存節奏、諸多文化記憶的斷裂、更加急速在消逝的所有舊時代種種,也宛似那艘將從歷史舞台謝幕離場的,維吉尼亞號。
擔綱《海上鋼琴師》音樂設計的莫利克奈,自古典音樂學院畢業,卻轉身作了電影配樂。最初,非常不得音樂圈同業們的理解。莫利克奈說,他總是帶著一種羞赧、負疚般的心情(註 3)。可看在我這個音樂人的眼裡,卻深覺他在超過 500 部電影配樂中,所譜下的百變奇想,天堂般美麗的安慰之聲,早具足與莫札特、舒伯特、威爾第相比,亦毋需愧赧的高度。
那奇異張力,自靜默深淵向上攀登,又滿蘊讓人淚落、讓人想捧在掌心呵護的溫柔,與善美。
朝雲曾說蘇軾:「不合時宜」。蘇軾因此認為,朝雲真是最解他的人。
「合於時宜」,究竟是不是擇定人生取捨的唯一指標?是否像枷鎖似囹圄,綑縛靈心難以清明?透過 1900,他不到半世紀的生命縱軸,也讓我看見另一種抉擇的深度與可能。
客船,彷若生命航旅,別與遇之間,無可避免地揉著種種憂傷;世間浮名,就如海波上開綻的浪花,瞬息覆滅。潮來汐往,傳奇終會遠颺向彼岸,但寫下傳奇的那一道心靈力量,卻會自遠方盪來回音。日後,成為擁抱你我,懷中的暖。
在我心中,《海上鋼琴師》足以指向永恆。莫利克奈的配樂亦然。劇中主角 1900,亦然。
當話別的時刻,1900 問麥斯:「天堂會有鋼琴嗎?」
而我相信,那一定,一定會有的。
註 1:筆者始終覺得托納多雷對 1900 個性摹寫,帶有不少的莫札特色彩。果不其然,當我看到 1900 於八歲時「首演」的此一曲目,其配樂者莫利克奈題取的曲名竟就叫做:〈莫札特再世〉(A Mozart Reincarnated)。我不由得啞然失笑了,也覺得非常驚喜。
註 2:此時,1900 所彈的便是〈莫札特再世〉(A Mozart Reincarnated)。
註 3:見記錄片《配樂大師顏尼歐》(Ennio:The Maestro,2021),導演亦為朱塞佩・托納多雷(Giuseppe Tornatore)。
全文劇照/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