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鋼琴烤漆般耀眼的黑色皮鞋正踏在柔軟的猩紅色地毯上。這雙鞋的主人是張敦偉,他非常不喜歡這地毯的色調,但此時也無心煩惱這事。他長長的大腳步步往前,皮鞋側邊被地毯映照的一片血紅。他推開地毯盡頭的厚重雙扇門。
一個老人坐在沙發上,灰白色的落腮鬍跟頭髮圍繞著那張剛毅方正的臉孔。他的肩膀沒有老者常見的塌陷感,而是很自然地向後伸展,與那寬廣的胸膛共同宣示著無聲的威嚴。
張敦偉在老人面前坐下。
「他們出爾反爾啊。」老人頭也不抬的說。他正握著一本雜誌,右手拿著筆在寫什麼。
「奧國對軒國的貿易戰也不是第一天了。」張敦偉回答。
「你講得好像一點也沒你的事似的。」
「正好相反,」張敦偉眼眸閃著光,「我們知道這是與奧國之間最適當的距離。跌幅也在我們的估計之內。」
「哼。財務部門這幾年變得這麼樂觀了啊?」老人臉上的鄙夷毫不掩飾,他瞇著眼睛看手上的雜誌,「抱持距離跟承擔損失,你又要怎麼說?」
「不會有損失。馬斯頓那裡也有需求。」
「馬斯頓!」老人雙眼圓睜,聲音震耳:「馬斯頓能吃下多少訂單?5%?你以為我整天都在看兒童日報是不是?北國?哈!」
「爸,你從不看兒童日報。」張敦偉若無其事地說。
「但你倒是很懂看人臉色。」
「我希望酆銘能穩健獲利,度過亂世。」
「沒有亂世,敦偉,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世界一直都是黑的,就跟人心一樣。就算明天通膨超過10,你也不能說明天就是亂世。」
「但我們會有因應通膨超過10的手段。」張敦偉說。
「是啊。只是那手段很娘而已。」
「我不覺得商務決策跟性別傾向有任何關聯。」
「天啊,」老人放下手上的雜誌,誇張地把頭靠在沙發上,「敦偉,你就不能跟筠芙學一學嗎?看在老天的份上——啊——!就算明天世界戰爭開打,她也有辦法讓EPS維持成長。」
「我們現在的EPS表現很亮眼。」
「是啊是啊。比你的男子氣概還亮眼。」
「在奧國設廠的事情已經是定局了,爸。」
「愚蠢至極!」老人狠狠敲了沙發扶手,「愚蠢!你看著吧,一但你接受妥協,就等於把自己的腦袋塞進老虎的嘴巴裡,他們會一口一口要你給出更多、吃掉你的手臂跟西裝褲裡的手機——而且沒有人會感激你!」
「爸,老虎不吃手機。」
「你這樣的風格完全不適合這世界⋯⋯完全!」老人幾近低吼,幾乎帶著不屑:「你老是在防禦。哪個拳擊手靠著防禦就能贏得拳王稱號的?最好的防禦是攻擊,你根本沒聽懂我想要告訴——」
「是,我知道了。」張敦偉恭恭敬敬地說。他起身,瞄著父親扔在桌上的雜誌。那一頁是填字遊戲,父親差了一行。
「我去開會了。」張敦偉推開門,又踏上了那柔軟的猩紅色地毯,看得他心煩意亂。他匆匆回到辦公室,想在會議前看完幾個部門的報告與分析,腦中卻一直跳出他父親缺少的那一行填字遊戲的畫面。
到底是什麼呢?⋯⋯
「張總,開會了。」秘書過來提醒。張敦偉左手扶著頸子後端,仰起頭,眼睛緊緊閉著。許多事情在他的腦袋中跳躍:設廠奧國、油價上漲、貿易戰、出口限制、戰爭、還有那行該死的填字遊戲。他覺得有些頭痛,正想去找止痛藥,秘書卻匆匆敲門進來:「張總,這個新聞您最好看一下。」
會議上。
「張總,馬國答應購入的量已經是他們的上限了,儘管如此,他們的需求也只及康廷的50%而已。」
「張總,要不要試著遊說奧國的國會議員?塔倫議員專精國際貿易,而且與奧國總統同屬自由黨。」
「張總,酆銘接受設廠的前提就是政治考量,遊說會牽動的不只是產業面,更多會是我國與奧國之間的態度,被禁止出口這件事,不能光考量商業目的⋯⋯」
會議上,眾人對於奧國為了封鎖軒國而頒布的貿易禁令傷透腦筋。儘管面對父親的質疑,張敦偉表現的氣定神閒,實際上這難題到現在公司內部都未能有最佳的解方。
張敦偉仔細聽著在場人員們從各角度進行的分析。他細長的手指規律地敲擊會議桌,藉由這樣的頻率,他能夠一邊聆聽人們的談話,一邊閱讀資料。
「海運壅塞狀況短期內不會改善,厄提茲與亞羅都有可能轉而尋求替代的來源。子彭覺得呢?」在眾人喧擾的討論後,張敦偉這樣說。
「嗯⋯⋯」首席分析師廖子彭頷首皺眉,翻看手上的資料。「這樣發展的可能性很大。」
「但是賣給具備侵略型形象的亞羅似乎不太明智⋯⋯」一名憂心的幹部表示。
「亞羅境內的大廠坦貝長期以來都有經營一個秘密的副線,那間公司叫萊特,從一開始就只在海外發展,檯面上很少有人知道它背後的資金是坦貝,那間公司因為高階主管出走的關係,技術已經面臨關卡了,但它是坦貝很重要的下游廠商。」張敦偉回答。
「所以您的意思是,他們會需要酆銘的產品?」另一名老者問道。
「這樣的話,也許可行⋯⋯」剛才那個一臉憂心的幹部臉上放鬆些了。
「董事會難道不會覺得不妥嗎?」一個幹部問。
「會讓他們感到不妥的,永遠是獲利表現,不會是人道主義。」張敦偉淡淡的說。眾人聽了,神情複雜,也有幾個人意味深長地笑了。
眾人又就這議題討論了一個多小時。散會後,張敦偉感到身體僵硬不已。他頭痛未消,又連續開了兩場會議,一個處理技術,一個處理銷售,兩個都是酆銘目前亟待解決的議題,他感到筋疲力竭,但是眼前又湧現更多需要他靜靜思考的問題。他需要一個能讓他放鬆的地方。
張敦偉的辦公室旁連接著一個巨大的浴室。每當他疲憊不堪時,他就會來這裡泡澡、處理瑣事。要不是這浴室中間擺了一個浴缸,其他人第一眼看見這房間應該都會以為是另一間辦公室。
這間浴室至少十五坪大,上方開設氣窗,窗櫺雅緻。浴室的壁磚晶黑,地磚灰暗,除了浴缸、洗手台、衣架(這些全都是黑色的),其他全都是辦公室裡會出現的物件——參考書、商業期刊、印表機與資料夾,這些全都收納在一座又一座白色鋼琴烤漆的書架上,像積木,錯落有致,隨意擺放。此外還有兩座可推移的大型白板。
黑與白。空間與內容。張敦偉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只有在這間浴室的大浴缸裡,他才有辦法徹底放鬆,並且進行複雜的思考。
庶務部人員知道張敦偉的習慣,所以總抓好會議結束時間將浴缸注滿熱水。
張敦偉將脫下的衣物整齊掛在衣桿上,把平板放在浴缸旁的矮桌,接著就泡進熱水中。他閉上眼睛,整個人潛進浴缸裡,感受熱水穿透肌膚與意識,將他緊繃的細胞一個個拉開。
然後他浮出水面,睜開眼睛。
他看見一個女人坐在自己的浴缸裡,面對著他,一臉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