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查看手機,看芮春阿姨這下又到了哪裡、吃了什麼。傳來的合照裡總是只有她與托馬斯,並未見到托馬斯的太太。還有,記得芮春阿姨說要去兩個星期,時間應該也差不多了,但似乎還沒在群組裡表達過捨不得回台灣的心情。
我一邊準備開店工作、一邊想著這些問題時,忽然覺得窗外有人,轉頭只見一道身影閃過。這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一次是我在吃早餐、看報紙的時候;一次是在午餐過後;前天是傍晚我在煮晚餐時。
畢竟一樓是店面,偶爾有好奇的路人從窗外探看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甚至可以說正常。但最近這幾次,對方抽身的速度很快,我覺得自己好像成為被持續觀察的對象,所以對窗外的動靜變得格外敏感。
下午和羽婕聊到這件事,我們討論是不是該在門口裝個監視器;她還幫我打電話給警局的朋友,問問這種情況如何確保自身的安全。
「陳群彥你在外面幹嘛!?」
羽婕忽然對著窗外大聲質問,正在專心寫稿的我嚇了一大跳。
我跟在她後頭一起走了出去,羽婕跟我介紹那是她先生。
原來是因為羽婕老盼著週三下午要來店裡,而且會刻意打扮還經常費心準備甜點,這讓先生懷疑這家店只是個幌子,羽婕可能在這裡私會什麼人,所以才刻意趁著不同時段在附近打探,想確認這家店裡是不是真的只有一個單身女子在經營。
我笑著對羽婕的先生說他想多了,並再三保證店裡真的只有我一個人,也從未放行過男客,說完我就回去繼續工作了。夫妻間的事,就留給他們自己處理吧。
夫妻倆還在門口說話的時候,楠英拎著一個紙袋走了進來,她給了我一個「發生什麼事」的表情,我只能聳肩回應。
「我真的快被他氣死,都已經講過好幾次了,他還是不相信。」
羽婕把先生趕回家後忍不住抱怨。
「如果妳穿著家居服、夾腳拖就出門,你老公大概就不會懷疑了。」
楠英邊說邊從紙袋裡拿出一盒填餡泡芙。酥黃的外殼中間填著令人心情愉快的彩色內餡;一顆是抹茶綠、一顆是藍莓紫,還有一顆是混合了茶粉的白色奶油。
楠英把泡芙裝在三個小點心盤裡;我幫大家手沖一壺黑咖啡,再多泡一壺伯爵茶,記得楠英說過喜歡它的香氣。
「以前在台北工作時買了不少衣服,但結婚後搬到宜蘭住,每天不是在家裡照顧婆婆,就是上市場或超市買菜,幾乎沒什麼機會再穿上那些我很喜歡的衣服了。有時看著掛在衣櫥裡的衣服,我忍不住會想,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嗎?我老公這次回來還跟我說,希望能早點有個孩子,但我一想到將來要自己一個人照顧婆婆和小孩,我就覺得很焦慮。晚上我老公想跟我親近的時候,我還得忍住才能不把他推開。」
聽羽婕說完,楠英把視線集中在雙手捧著的馬克杯上,沒有開口。我則是想著該說些什麼。
「好了好了,不要聊這件事了。妳們兩個都單身,很難體會已婚婦女在生活中的各種掙扎,我怕我再繼續講下去的話,妳們以後就算遇見對的人也不敢結婚了。我跟我老公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不用擔心。」
脾氣溫和柔順的羽婕難得說出這麼霸氣的話。她的抱怨簡短有力,終止話題也不拖泥帶水,並貼心地不讓自己的處境影響他人,我認為這是有歷練過的女性才有的爽朗。我相信她能處理好自己的婚姻問題。
楠英選了藍莓乳酪口味的泡芙,羽婕吃了抹茶口味的,我的是日月潭紅茶。濃郁的茶香中帶著漂亮的苦韻,微微的,豐厚了茶香的甘醇。
羽婕說的沒錯,單身女性很難體會已婚婦女在家庭生活中的各種掙扎。雖然這些年從已婚友人身上聽到的抱怨還真不少,而且幾乎每個結了婚的朋友,不管是親近的、半生熟的,都曾勸我千萬不要結婚,像現在這樣維持單身就很好。或是建議將來若是遇到好對象,交往就好,否則……
每次只要一講到「否則」,接下來大概就是搖頭、嘆氣和沉默。年輕的時候總會逼問否則會怎樣?現在不那麼做了,大抵就是笑一笑,然後陪朋友一起沉默。朋友若想說,我就靜靜地聽;除非朋友問我意見,「否則」沒必要說太多。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其實心裡都知道怎麼做對自己最好。但勇氣、習慣或是牽絆,經常是解決問題的絆腳石;想得開就跨得去,想不開就只能維持原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曾改變的怨懟內容,我曾經聽著覺得可怕;因為十幾年過去了,竟然還可以抱怨著同樣的抱怨,這樣的生活我簡直無法想像。
但現在,覺得自己應該可以用比較平靜的心情來接收這種負能量了,因為明白那就是個人的選擇。對方選擇繼續用同樣的方式過日子,而抱怨幾句要的也只是情緒支持而已,沒想要真的去做改變的意思。所以有些抱怨聽聽就好。
不過,我認為無論是結婚或單身,女人這一生都是活在戰場上的,因為女人的生命本質就是一場戰鬥。而選擇進入婚姻或是維持單身,也不過就是選擇面對哪一個戰場而已。各有各的幸福與難處。
「芮春阿姨剛傳訊息說這週末要回台灣了。」
吃完泡芙就一直在滑手機的楠英先看到訊息。
「好羨慕可以出國玩這麼久喔!」
窩在沙發上的羽婕,把我最近推薦給她的《怪談-三島屋奇異百物語之始》抱在胸前,閉上眼睛一副陶醉嚮往的樣子。
「跟妳老公談條件,要準備懷孕前,先帶妳好好出國玩一趟吧。」
我的建議獲得一致好評。希望羽婕可以爭取成功。
*
見到芮春阿姨已經是她回台灣的兩周後了。她今天沒有跟閨蜜約健行踏青,而是直接去泡湯和按摩。雖然時序已經來到了夏季,但對於喜歡泡溫泉的人來說,季節從來不是問題。我也經常在夏天的傍晚去泡湯,泡完後吹著夜裡的涼風、喝點冰鎮過的啤酒,那是夏日裡才有的舒暢。
「我的時差還沒有完全調整過來,所以沒辦法約早起的戶外行程。沒想到時差能把我搞得這麼累。」
「泡湯加按摩之後有好一點嗎?」
我一邊吃著芮春阿姨帶回來的莫札特巧克力,一邊問她。
小歆一口接著一口大吃Bären Treff軟糖。我叮嚀她要留一點給我。
「有好一點,但因為太放鬆反而更想睡了。」
「要不先在沙發上睡一下?」
「還是不要好了,我怕晚上又睡不著。」
今天沒什麼特別要忙的事,所以我打算整個下午盡情和芮春阿姨聊天,我想知道她眼中的國王湖、魔法森林、哈修塔特,是不是和我之前認識的一樣。
小歆剛考完期中考,昨天在群組說這個週末想放自己一天假,所以請我介紹一本課外讀物給她。我從2樓的書櫃找出瑪洛•摩根的《曠野的聲音》,內容講述一位美國醫生在一群澳洲原住民的帶領下,徒步穿越澳洲大陸的旅程。書裡提到真人部落面對生命和生活的態度帶給我很深的啟發,有些觀念甚至陪著我一路走到了今天。
我第一次看這本書的時候也是高二,正是小歆這個年紀,所以我也希望她能在這本帶點奇幻和冒險的書裡,看見不同的視野和觀點。雖然現代的孩子能透過網路認識全世界,但那未必都是有益身心的見解。而崇敬土地與自然的民族多半容易與數位環境脫節,要想有系統地了解他們的思維,紙本應該仍是最好的方式。總之,這個下午無論是聊天的話題或是閱讀的主題,都關於旅行。
我和芮春阿姨聊著聊著才知道,原來這趟旅程從頭到尾都只有她和托馬斯兩個人。芮春阿姨直到在機場見到了托馬斯,問起怎麼不見太太一起來,才知道原來托馬斯在多年前離婚了。雙方沒有交惡,也沒有誰對不起誰,只是覺得比起當夫妻,做朋友可能更自在一點。兩個成年的孩子也尊重父母的決定,一家人偶而會找時間聚在一起吃吃飯,聯繫一下情感。
托馬斯說自己也很期待這趟旅程,但擔心提前說了離婚的事,會讓芮春阿姨覺得不自在,或不好意思麻煩他,所以就先放著沒說。見面時也特地為此事道歉。
芮春阿姨一開始有點錯愕,但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情。她心想,既來之則安之,不需要為了這種小事破壞遊興。於是兩個人在坦誠、坦率的心境下,開始了這段旅程,甚至還將原本兩週的行程玩成了三週,這也是芮春阿姨始料未及的。
聊到傍晚,我和芮春阿姨都餓了卻還捨不得結束話題。我總覺得她話裡有話,欲言又止的。索性請她留下來陪我一起吃晚餐,今天我打算煮義大利麵。
小歆現在週六晚上都會和爸爸、阿姨一起吃飯,有時候上餐廳,有時候爸爸會和阿姨一起下廚做菜,氣氛挺好的,所以我也就沒問小歆要不要留下來一起吃了。
正當我在煮水和備料的時候,特務小姐竟然穿著家居服、提著購物袋走了進來。她對我和芮春阿姨露出微笑,說了一聲妳們好之後便轉頭看著小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既不會太親暱但也不疏遠。是剛剛好的溫度和距離。
小歆一看見特務小姐便開始收拾起隨身物品。走到我身邊洗杯子的時候,小小聲地跟我說了一句:「她是我爸女朋友。」
我對著小歆瞪大了眼睛,她用食指搓了一個豬鼻子回應我,模樣搞笑可愛害我笑了出來。芮春阿姨忙著滑手機、回訊息,不知道我們在笑什麼。我看向特務小姐,彼此點頭示意。
目送她們兩個離開後,我對特務小姐湧現了好感,也終於能理解為什麼她前幾次來店裡的時候,我有種被仔細查驗的感覺。我想她一定很珍惜小歆和她爸,否則不會多次跑到店裡,親自觀察小歆經常久待的店和時常相處的人。
我也相信如果特務小姐發現這裡是個不正經的環境,就算會破壞她與小歆好不容易建立的關係,她也一定會出手干預的。若她真像我所想的,是個有正義感也不怕事的女性,那麼由她來守護小歆也就讓人放心了。
平底鍋裡的大蒜末、辣椒丁、九層塔碎在橄欖油裡釋出個性鮮明的香氣。在蒜末逐漸轉成金黃的時候,我先往鍋裡加了兩勺煮麵水,讓油水和香料充分融合後,再放入約六分熟的義大利麵。簡單攪拌一下麵條又陸續加了幾次煮麵水,過程中透過攪拌和翻鍋讓醬汁吸附麵條。
起鍋前,我用芮春阿姨從哈修塔特帶回來送我的鹽調味,再加點現磨黑胡椒,盛盤後裝飾幾片新鮮的九層塔增色就完成了。喜歡這種風味簡單的義大利麵,是我從西西里島旅行回來後養成的習慣。真高興芮春阿姨也喜歡。
吃飽後天色微亮、風也清涼,芮春阿姨說想去散散步,於是我們走進女校,順著操場跑道走了一圈又一圈。
就在夜幕低垂、星光乍現的時候,芮春阿姨終於說出心裡的話。
「托馬斯昨天問我願不願意到德國與他一起生活。」
即便沒看清楚芮春阿姨的表情,我也能從她的聲線裡發現歡愉的尾韻。下午芮春阿姨聊起她和托馬斯共譜的旅程時,眼角眉梢裡都是笑意,我不曾見過那樣的她,所以心裡也有了懷疑。但芮春阿姨畢竟是長輩,我不好意思直接問她。
「妳想去嗎?」
「我想去。」
旅途中,托馬斯知道芮春阿姨和亡夫是因為登山而認識的,平日裡也喜歡健行踏青,所以才問她願不願意多留一個星期,他想帶芮春阿姨去他家附近開車就能抵達的森林步道群走走。
那個星期芮春阿姨就住在他家,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來後兩個人一起吃點東西,接著準備一些簡單的吃食,便出門前往周邊的林地健行和野餐。
傍晚回到家,芮春阿姨會煮些簡單的台菜,或試做托馬斯懷念的中國菜;有時候托馬斯也會做些他拿手的德國料理。吃完飯兩個人各自回房休息,偶而也會聚在客廳喝點小酒、聊聊天。
「我蠻喜歡這樣的生活,而且德國的森林步道真的都好美。我現在能夠理解妳說的,想再重回魔法森林的心情。所以對於托馬斯的提議,說不心動是騙人的。」
「妳喜歡他嗎?」
「相處起來覺得安心、自在。」
「那麼,心安便是歸處。」
「這句話真美。」
我和芮春阿姨相視而笑。一輪接近圓滿的明月懸在她身後,彷彿已經為她照亮了前路。
*
洗過澡,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涼的獺祭,一邊喝一邊拿起手機,再看一次芮春阿姨在旅行期間傳來的照片。現在那些風景照啊、美食圖啊,都沒有她和托馬斯的合照來的迷人了。我趕緊存下照片。
看著看著,我想起芮春阿姨今天幸福滿溢的表情,忽然胸口一緊、眼眶泛淚。我想一定是因為這段戀情來得太快、太美,所以內心被深深觸動了。我真的很為芮春阿姨高興,甚至可以說是羨慕。
幾乎是同一時間,我收到小歆的訊息,她傳來一張她拿著布呆與布瓜的合照,畫面裡還有一個巧克力蛋糕,小歆的臉龐在17歲的燭光下閃閃發亮。想到特務小姐第一次來店裡就備下了這份生日禮物,我又忍不住因為感動而哭泣,整個人又哭又笑的。
這幾年,我已經很少因為生活上的挫折和磨難而哭了。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給自己立下規矩,那就是面對不堪的遭遇,只能哭一次。傷心之後記取教訓不能再犯,也絕不讓同一個人、同一件事有機會傷害我第二次。時間久了,我常會覺得自己的心志已經強悍到近乎冷血。
可是我最近發現,一些單純而美好的小事常能戳中我的淚腺。看電影的時候,廚師陶醉於豐美食材的表情、烹調料理時流暢的手勢和自信,竟能讓我看得熱淚盈眶。定居美國的好友在臉書發了影片,內容是兩個小孩和鄰居一起賣公益檸檬水的過程;看著他們熱情又開心的沿街叫賣,我也因為感受到孩子純真的快樂而笑著流淚。
每當我因為這些小事而哭泣時,都會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因為我相信只要還能哭泣,就代表我並沒有因為拒絕受傷或者單身時間太長,而失去感受這個世界的能力。那一直是我最害怕的事情。
確認自己還沒有感知麻痺後,我笑著拭去眼角的淚水,帶著鬆了一口氣的心情放下手機、走到陽台,在月光下喝著續杯的清酒,身邊圍繞著我細心照顧的盆栽。
當涼爽的晚風吹動葉面,一陣七里香的芬芳悠悠掠過鼻尖。當我試圖向風裡索求更多香氣的時候,我的內心忽然充滿了感謝,對於自己所擁有的,和未曾擁有的一切。
~單身女子選物店 完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