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前往哈斯的二人
罪人窟是由棄民所組成的。
殺人兇手、刑場逃離的奴隸,那些在城裡活不下去的人,悄悄聚集在城郊的岩石區。後來也有一些偷盜的、欠債的、失依的,受城裡排擠的人們,慢慢也來到這個地方尋求庇護。
因為騎士團的圍剿,罪人窟早期搬過兩次據點。
不過,騎士團也日漸減少了對罪人窟的針對。
可能是十幾年來,大家也習慣了?或是說,狄賽特城當然厭惡罪人窟,那是多糟糕的存在啊?
──但是,難道要讓那些噁心的人有機會回到城裡嗎?
於是,隨著前任首領的離世,到不怎麼對外開展攻擊的莫錫掌管這區後,城裡和罪人窟達成微妙的、不明說的、不會承認的和平。
※
「走吧!」
棉織布料加上皮束帶,還有亞麻的外罩。
換上這一身淺色衣物,再配上棕色的捲髮,讓沙特在陽光下顯得格外亮眼──不是視覺意義上的帥氣驚豔,而是物理意義上的有點亮。
「嗯。」
相較於從內到外都顯得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昨日僅是草草療過傷的桑,今早站在一旁,不作多言。
首領胡亂指定桑陪同出發,後勤組倒也能立刻拿出需用的行囊。
「謝啦、史利聘哥。」沙特接過東西,轉交給桑。
二人同行,兩人手裡拿的東西卻有些落差──至少桑身上沒有武器──桑並不意外,若是罪人窟對他一點防範都沒有,他才感覺奇怪。
──雖然說整個罪人窟都很怪。
桑看似在整理行李,但眼角餘光小心觀察著被稱為「史利聘」的人,想從他和其他人的互動,更多汲取對方的情報。
結果他看到的是莫錫笑著跟他們揮揮手,像是送孩子去上學的家長。
和他對上眼睛的時候,桑讀出他「記得提點下我家小孩」的叮囑,但也僅是點點頭,沒有多作回應。
莫錫對桑這個外人是如此,對沙特就比較多話可說了。
只不過是向他招招手,沙特便開心地湊到首領面前,聆聽男人對他的吩咐。說話的時候,莫錫突然一手捏住沙特的耳朵,像是在訓話,而沙特也乖乖地順勢低下頭。
桑離他們有點距離,聽不清二人的耳語。不過他倒是默默確認了另一件事──首領莫錫則大概是罪人窟中最為奇怪的。
※
哈斯城距離狄賽特百來公里,從早晨到夜晚,走上兩天能到。
只是岩石地再往外走,會踏入荒漠,並不適合日夜兼程趕路,他們的路程注定會再拖上幾天。
作為騎士團的一員,桑知道這是他的機會。
「沙特……是吧?我是桑,狄賽特騎士團的一員。」他放平聲音和走在前頭的沙特介紹自己。
相較於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身分的莫錫,沙特聽到「騎士團」時,多少還是愣了一下──但幾乎只有那麼一瞬間而已,若不是桑認真觀察著他,完全不會注意到──然後回過神來,也禮貌地和他問候。
桑繼續和這位年輕人開展話題:「你的劍術很厲害呢!」
對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繼續自我介紹:「我七歲開始接受劍術訓練,二十一歲加入騎士團,現在也待幾年了。」
「喔?那也練挺久了……」
桑選擇以武藝開題。昨晚拉著自己比試的年輕人果然很快上鉤──桑點點頭,然後和他簡單介紹狄賽特的騎士團制度,以及訓練過程。
這些都是公開的資訊,他並不怕講到什麼不該說的。不過多穿插幾個訓練時的故事──譬如他自願報名進入騎士訓練,被母親唸一頓的事;譬如第一次見血時的慌張;譬如剛開始被規定拿木劍、鈍劍訓練時天高地厚的不滿──便拉住了沙特的注意力。
在小故事告一段落時,桑順勢問出:「那你呢?學多久劍了?」
沙特不疑有他,稍微想了一下後,便自然地回答:「快要八年?」
「這麼久?」桑先是十分驚訝,然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解釋道:「你的劍術很純熟,八年正常。只是你看起來很年輕,很難想像你已經練這麼久的劍了。」
「大家都需要練習劍術的,我已經算晚了呢。」想起過去的日子,沙特輕笑出聲。
「喔?所以岩石地的各位都是從小習劍?」桑好奇地問到。
「或者是弓。」沙特隨即補充。
桑的語調沒有變,依然是單純的新奇、不以為意的閒聊,繼續追問:「那你從幾歲開始練習的?怎麼會比其他人晚?」
若是他能回答,桑就可以得知罪人窟對孩子的態度,還或許能推出沙特是在罪人窟出生的賤種,或從城裡逃出的犯人。
──只可惜,最關鍵的這個問題,沙特直直地看著他,坦白地說了句「抱歉、這個我不想回答」帶過。
桑沒有追究下去。
他們還有幾天的相處時間,不急。
※
第一日傍晚,他們在荒漠的一處大石塊旁紮營。
若是能尋得山洞或岩壁,會是更好的選項,但在石塊的下風處也已經足夠過夜。
沙特扔給桑一把短刀,讓他協助削木柴。
「給我刀子?不怕我殺了你然後逃跑嗎?」桑接過武器,炫技──又好像只是習慣性地──繞腕轉了一圈,頗為玩味地問到。
「首領說你不會殺我。」
桑聳聳肩,算是認了這個評價。但他看向一臉滿不在乎的沙特──無關莫錫的要求,更多是作為對一個年輕人的愛惜──忍不住開口提醒:「你太年輕了,面對敵人,除了『被殺死』,還有很多的……可能性。」
夕陽下,紅色的光暈染上沙特淺棕色的頭髮,看起來像細微的火光,溫暖又不至於刺眼。但他為了和桑說話,稍微往裡走一些,便被石頭遮在陰影下。
「哈哈。」沙特和先前一樣笑出聲,「狄賽特城的騎士,你是在教罪人窟的犯人何謂『人間黑暗』嗎?」
方才桑眼中的疼惜眨眼便不見。他藏在暗處的目光晦暗,似乎在重新審視這個「天真」的罪人窟年輕人。
「所以你是通緝犯嗎?犯了甚麼法?」他問。
桑的語氣有幾分好奇,幾分試探──卻也有幾分作為「正義」一方不該有的不在乎。
或許正是那股不以為意的輕鬆感染了沙特,大個子背靠石頭,倒也真的開口回答了問題:「我媽媽是被城裡貴族攆出去的奴隸。」
「貴族家的事啊……」桑發出感慨,因為他多少猜到了一點可能性。
「我媽媽被主人強姦,懷了我,原本想偷偷生下養著,但被發現,就打死送出城了。」沙特說起過去的事情,格外簡潔、粗暴,乾脆俐落,沒有絲毫婉轉掩飾。好像是岩石地的陽光,赤裸地照射乾涸的地土。
那些醜陋的事,桑太熟悉了。
罪人窟的人員一直都是成謎的,在狄賽特城半默許其存在後,更少了相關調查。於是那裡成了所有髒事的聚集地,以及推諉地。「肯定是逃去罪人窟了啊」──對於城裡失蹤的犯罪者,每個人都這麼說。只要枉死的屍體沒有被查到,那些人都會被推為「罪人窟」的人。
出於共鳴,而非套話,桑有些話想跟沙特說。
但是話才浮到喉嚨口,又被他自己狠狠止住──他忍住了想說的話,即使那瞬間的吞嚥有些難受。
沙特也不需要桑的安慰,但桑禮貌而生疏地慰問了幾句,他們才換了個話題,並把睡袋鋪好,準備休息。
※
桑在騎士團長大,習慣了紀律、階級。他身邊的人要不是服從者,要不是命令者,忠貞與榮耀是他們的座右銘,沉默與堅定是他們的前路。
而沙特是很不一樣的人。
岩石地長大的他,也懂得規矩和地位,但是連結起這些外物的,是對同伴的關心,是一顆赤誠的心。
沙特似乎是個天生討人喜歡的傢伙。
他是非分明,直率天真。既然桑是與他同行的人,就自然將他劃至「夥伴」的範圍,沒有半分芥蒂。明明莫錫讓他倆一起走,是希望桑多照顧一下沙特。但在荒漠行走時,總是沙特先擔起探查的任務。休息時,也是這個年輕人手腳俐落地收拾東西、料理食物。
「這麼說來,我都直接叫你桑。」在睡前,沙特突然想起,便問道:「你比我大個七八歲吧?需要我喊你哥嗎?」
「不了。」那天負責守夜的桑一愣,直接拒絕了這個提議。
「好。」沙特翻過身,閉上了眼睛,「他們總讓我喊大哥大姐,我還以為年紀大的人都喜歡這樣。」
桑沒有反駁「年紀大」的部分,也沒有問「他們」是誰,想也知道──無論是從關係來推理,或是他語氣裡的親暱──是罪人窟的人。
騎士團的他,應該要仇視罪人窟的毒瘤,要把弓箭和刃對準他們。
但桑發現自己無法沒有緣故地討厭沙特。
一直到身邊傳來入眠的鼾聲,桑才在月光下,把視線停留在這個罪人窟的年輕人身上──弟弟嗎?
真令人不適應。
但也不反感。
※
哈斯依水源而生,是早期商人必經的小綠洲,後來逐漸發展成這一帶貿易網的重要據點──於是,相較於由國王、貴族管轄的狄賽特,哈斯是由商人行會決定秩序。
「狄斯特城,兩個人,採買。」
桑在舉起示意後,將兩枚銀幣投入在箱子裡,並主動開口,簡潔地和門衛匯報,再交給對方另一枚銀幣,由他轉交給書記員,然後接過對方遞來的筆,到前方去簽名。
桑假裝沒有注意到沙特打量的視線,任由他好奇地四處觀望。自己則禮貌地問候坐在蔭下的書記員。
「先生,平安,工作辛苦了。」
「平安。」文官也簡單的致意,然後開始例行地問話:「桑、沙特,你們什麼關係?」
「他是親戚家的弟弟,我帶他出來見見世面。」
「預計停留幾天?」
「兩天,先生。我在城裡還有工作,買完東西就打算走了。」
書記官點點頭,在他們的名字後蓋章,示意一旁身穿鎧甲的守衛放他們進城。
沙特沿途都沒有說話,只是睜著眼睛,不斷看著周遭的人群──他在觀察哈斯城,而桑也在留意沙特。
桑以為沙特在驚奇於哈斯的繁華,沒想到等他倆安頓好,沙特的第一個問題是:「那算賄賂嗎?」
「……什麼?」
「入城的時候。」沙特比劃兩下,繼續問到:「你交給守城的人錢,他放你進來。那算賄賂嗎?不犯法嗎?」
桑終於聽懂他的問題,瞬間哭笑不得。不由得感慨在罪人窟長大的少年,到底有多天真和缺乏見識?但還是耐下性子跟他解釋:「那是入城費。如果在狄賽特,是上交給國王。在哈斯,就是交給商會聯盟。」
然而沙特卻突然講了一串遠超桑預料的話:「所以人可以占據土地,並叫別人遵守自己的規矩。若他人也認同,就是一種被許可的法律。」
還沒等桑反應過來,沙特又繼續問道:「那多的那一枚呢?我看到你單獨交錢給書記了。」
「慣例的……辛苦費?類似小費。書記員替我們辦理入城的文書工作,我們另外給他一點錢,作為感謝。」這已經是行之有年的事了,桑絲毫不覺得哪裡奇怪,但還是重申一次:「不算賄賂。」
那可能是城裡人的常識,卻不是岩石地沙特的世界。
他的眼睛寫著天真與不解,全無指責,卻又直切核心,帶著一股年輕的銳意,「那如果有人只交了原本的入城費兩銀幣,沒有另外交小費,會遭到刁難嗎?或者如果他原本認為我很可疑,卻因為你給了他一枚銀幣,選擇不過份追究。這樣仍然不算賄賂嗎?」
桑已習慣了法律與習俗,並不慣於像個青少年一樣,上竄下跳地反駁一切。
他知道沙特的質疑有道理,卻還是忍不住皺起眉頭。
似乎是敏銳地察覺到桑的情緒,沙特歛去那份尖銳。
「抱歉、我是不是問太多了?」他並沒有收回自己的提問,但是誠懇地為了說話的方式致歉,「首領說過我有時候問太多會很煩人。」
「不會。」桑也第一時間搖頭道歉,他不該為此產生什麼情緒的。
「那我換個問題好了,希望你願意回答我。」沙特面帶討好,一點裝嫩的模樣,「你喜歡這樣做嗎?」
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一向是前輩怎麼做,他就跟著照做。
但是他思索了會兒,也誠實地回答道:「談不上喜歡。」
沙特這才笑了出來。
他笑的時候,會整整齊齊地露出牙齒,瞇起眼睛,好像沙漠裡清晨的第一道曙光,直白亮眼。
「太好了,因為我也不喜歡。」他說完,掰起手指算著,「一枚銀幣可以買多少烤肉啊?我剛剛有稍微觀察一下物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