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決心Decision To Leave
劇情片
導演:朴贊郁
年份:2022
產地/語言:韓國/韓語、中文
目錄
一、完形崩壞
二、在場窺淫
三、愛欲之死
四、懸案
五、不見天日
一、完形崩壞
完形崩壞是一種心理學現象,意指人在長時間盯著一個字或是單詞後,突然產生不認識該字或是單詞的感覺。海俊作為刑警,手上接到了中國女子瑞萊疑似殺夫的案件,理所當然的要進入長時間跟監嫌犯的行動中,也就是說,海俊在這個階段的工作就是盯著瑞萊一直看,一直看。
他從瑞萊工作的地點跟到了住處,海俊本來有失眠症,在夜裡如何都無法入睡,然而看著瑞萊的這個行為卻可以讓他沉沉入睡,或許反映出他對於「觀看瑞萊」這件事情的安全感與熟悉感,畢竟人要能睡得熟,必然得處在一個充滿安心的環境裡,而我認為在「觀看瑞萊」的過程中能夠使海俊感到安心的,有可能是他觀看的是一個自己熟識的人。
這份熟識,並非源於兩人曾經認識,是他們在互相觀看之中,從彼此眼中看見了與自己相似的人,當視角在審訊室裡不斷從雙面鏡中來回反射,觀眾被殘忍地扔入虛與實的空間,此時瑞萊還是嫌疑人,因此我們難以分清瑞萊口供的真偽,也分不出兩人眼神交互的虛實。但是,從兩人整理桌面的極度默契卻能看出一些端倪,既然兩人素昧平生,那也許他們是兩個很相似的人,才會有如此契合的一來一回。而這份相似,係因他們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一個同樣對彼此感到饒有興趣,在無形之中已然被互相吸引的人,所以在海俊觀看瑞萊之時,他一方面看著陌生人,另一方面也看著自己,因為瑞萊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鏡射著海俊的鏡子。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提及:
所謂愛,一般說來,就是意識到我和另一個人的統一,使我不專為自己而孤立起來;相反地,我只有拋棄我獨立的存在,並且知道自己是和另一個人的統一、同時也是另一個人和自己的統一,才獲得我的自我意識。
所以當海俊與瑞萊意識到自己愛上對方,他們的愛就是兩個人的統一、總和,自此,基於愛意之上,他們的相互凝視更成為了一種自我凝視。
語義飽和的原理在於「注意力轉移」,當人眼對一個字盯了一段時間後,大腦會不由自主地只注意字的某一部分,從而使這個字喪失了整體感,繼而對這個字的讀音和意義的記憶也會變得模糊。海俊看著瑞萊太久,不由自主地只注意到了構成瑞萊的「與我相愛」這部分,卻對其他構成要件感到陌生。愛是盲目的,它能遮蔽關係中的缺陷——兩人始終是刑警與嫌犯,縱使海俊每次進入案件前都要在雙眼滴上眼藥水,但肉眼的清晰也無法避免心眼的盲目。
海俊說,凝視瑞萊這麼久以後,在海俊眼中,瑞萊的背叛讓他以為自己突然不認識瑞萊,然而愛作為一種自我凝視,其實海俊看見的更是自己的崩壞,海俊與瑞萊都還深愛對方,但海俊突然對這樣的「我」——為了愛盲目、失去本能的天才警監,感到異樣的陌生,所以海俊崩壞了。
二、在場窺淫
帶有性慾望的有距離觀看,特別是眼睛的大特寫,稱為窺淫。雖然海俊才是有正當跟監理由的人,但最初的窺淫卻是從瑞萊開始的,在海俊徒步追捕犯人的那個夜晚,瑞萊駕車跟在海俊身後,儼然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其實女性才是被視覺窺淫的對象,因為她們作為性客體,是身體愉悅的對象。然而對瑞萊來說,她未將海俊閹割為不同的可觀看部分,而是在窺視海俊「追捕犯人」,挑戰禁忌(嫌犯窺視刑警)、害怕被發現的焦慮與自責的負罪感,混雜成了某種性興奮,最後兩人在案件的尾聲對到了眼,一陣慌亂後卻坦然視之,從中釋放出性愉悅,讓他們在回家之後都琢磨了許久。
他們的窺淫並非偷窺,而是在場窺淫,海俊透過望遠鏡觀看著瑞萊,看著瑞萊唸誦文字、舔拭冰淇淋的湯匙,看著瑞萊抽菸,一舉一動都像是唇舌與陽具的互相挑逗。眨眼間,望遠鏡外的觀看者就到了女人身旁,與她同坐一張沙發,近距離凝視著女人,透過想像進入了嫌疑人的存在空間,也讓這場窺淫顯得窺淫者在場一樣。跟監錄音中留下了許多主觀口述,兩人關係看起來更加曖昧,嫌犯叫刑警來家中對質,刑警質問她怎麼敢隨便叫警察來自己家,嫌犯只是淡淡地說:「反正你不是很常來嗎?」隨意地一語道破使得兩人的互相窺淫像一場致命的危險遊戲,他們都不怕被對方發現,甚至是想被對方發現。彼此在犯案的過程中都想製造不在場證明(瑞萊殺夫、海俊偷情),卻在愛的見證下留下了在場證明。
在海俊眼裡,瑞萊背對著自己,似乎哭著哭著就沉沉睡去,但是觀眾看著瑞萊的正臉,卻發現她其實在笑著。當海俊在瑞萊臉前卸下皮帶,還以為是要逼迫她口交;當瑞萊撲向懸崖邊的海俊,還以為是要推他下山,像是推下前夫那般,導演處處展現了惡趣味,卻也宣示了事情並非我們預設的那般。就像偽造的不在場證明一樣,許多事物以不同角度觀看,便會有不同的面貌,事實卻並非肉眼可見的以為,而是潛藏在這之後,是謂海俊與瑞萊在相視之下所建構的雙重視域,到後來,海俊成為那個永遠捉摸不透瑞萊心思的人,一個終其一生都將追尋瑞萊的人。
三、愛欲之死
綜觀多數影評人均以韓炳哲《愛欲之死》作為《分手的決心》的註釋,我也認為其再適合不過。我們現今身處一個相同者地獄,人和人彼此之間在科技社會的肆虐下有太多同質化,導致了他者的消失。阿蘭巴迪歐在序《再次創造愛》中提及:「真愛需要有勇氣摧毀自我,才能發現他者。」唯有在愛當中,精神才能承擔自我毀滅的經驗,就如同黑格爾所說:「在死亡中保持自己。」,因為真正的愛不需要成為任何東西才能讓他者出現。愛欲將主體從自我中拉出來,轉移至他者身上。
海俊在其他人身上感受不到任何他者性,縱使是配偶秀完也無法帶來,反而更讓他倦怠,他者的消失使兩人均陷入相同者地獄,進而造成愛欲之死,所以當兩人行房時,海俊也只是無動於衷。
但瑞萊的出現卻讓海俊見到一線曙光,兩人有相似之處,卻更有相異之處,其始於最初的身份不對等,嫌犯與刑警的關係讓兩人在第一步的關係裡就已經感受到他者的存在,隨著故事前進,兩人在山海的反覆升冪與降冪中來回追逐,雙方獵人與獵物的關係也不斷地被質換,最後在浪花破碎、迷霧籠罩之際,再也不見蹤影,而兩人就在這追捕的過程間再三重溫他者的靈光乍現。在關係無法維穩的狀態下,堅決了彼此成為他者的決心,避免了兩人的同質化,也就不會落入相同者地獄,當不穩定的狀態成為一種穩定,火花便愈演愈烈。愛欲在此啟動了心甘情願的自我犧牲與自我掏空。
韓炳哲寫道,根據黑格爾的觀點,絕對的定義即是完結。愛是一種絕對完結,愛以死亡、拋棄自我作為前提,所以絕對。「愛的真正本質」,就在於「放棄自己的意識,在他者的自我之中遺忘自己」。黑格爾的奴隸的意識,是受到限制的,沒有能力進入絕對完結,因為他無法放棄自己,換句話說,沒有辦法死亡。絕對完結的愛能穿越死亡。雖然死於他者之中,但是隨著死亡而來的卻是回歸自己。不過,和解後從他者回歸自我,絕對不是暴力地將他者據為己有,那是對黑格爾思想主體的誤解。這種回歸自我,是他者餽贈的禮物,是對屈服與拋棄自我的獎賞。因此,瑞萊在絕對完結的決心之下,決定用自己當作一種餽贈,讓崩壞的海俊回歸自我,這是成為他者的最終姿態。
馬西里歐.費奇諾認為愛是在他者中死去:「透過我愛你,你也愛我,我在思念我的你之中,找回了自己;在我放棄自己之後,又在保存著我的你之中,贏回了自己。」費奇諾寫道,情人遺失在他者的自我中,卻在這樣的消逝與遺忘中「贏回」或「占有」自己,這種占有就是他者的餽贈。而愛欲之神的權力意指「虛弱無權的力量」,在這種力量中,我迷失在重塑了我的他者之中,抑或為其迷失:「統治者透過自己控制他人,情人透過他者贏回自己。兩個情人雙雙走出自我,投奔他者;在自我中死去,卻在他者中復活。」
「當你說愛我的時候,你的愛已經結束了。你的愛結束的瞬間,我的愛就開始了。」瑞萊對海俊如是說,刑警要犯人摧毀證據,固然是一種自我毀滅,但犯人帶著絕對性的愛的宣言復歸,看似另一種自我毀滅、飛蛾赴火,實則卻為重新完整、成全愛欲而歸來。女人在沙灘上挖了一個坑,以自我為沙,海浪將之填平,一切回歸如初,但真的有人死了嗎?我認為不然,因為建立於他者與他者之間的永恆追尋,在生與死的模糊地帶悄然誕生。
「我想成為你的未解懸案。」真肉麻啊,但真相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四、懸案
韓炳哲也提到:「今日,功績主體是自戀的。他的主要目標是追求成功。成功可使一個人透過他者證明自己。他者的他者性因此遭到剝奪,降級為這個自己的一面鏡子。讓自戀的功績主體更加深深糾纏在自我之中。結果成功反而引發了憂鬱症,出現了成功型憂鬱症。憂鬱的功績主體陷入在自己之中,直至淹溺。」海俊的牆上掛有許多懸案的照片,看來驚悚,卻每每讓海俊沈浸其中,作為功績主體,即追求自我成功與卓越,不需藉他人鞭策之人,海俊肯定自我的方式是「破案」,然而過份地執著卻使他沉溺於自我之中,近乎溺斃。
五、不見天日
如《花樣年華》的周慕雲與蘇麗珍,海俊和瑞萊之間也存在某種反常的默契,而這終究也導向了兩人的偷情。海俊在無意識間模仿著瑞萊兩任丈夫的模樣,品酒、手錶、姿勢,就和周慕雲總是假扮著陳先生一樣,反映出了他對於在自己的身份認同上呈現何種樣貌。
他者的相遇讓海俊的失眠症默默痊癒,他者的分離與相同者的重逢又讓海俊的失眠症復發,對海俊來說,這份情感始終不見天日,只有坐在銀幕前的你我可見,就像秘密被拋進了樹洞,另一個秘密在迷霧之中被埋進了大海。
《分手的決心》在漢文與韓文間的掌握也飽含隱喻,兩人對於自己語言和他者語言的學習與運用都藏有玄機,然而我也只看得懂「崩壞」兩個字,因此就不班門弄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