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包圍他的挑釁和惡意,他把顫抖的手不著聲息地收進口袋,下巴依舊上揚,挑著眉毛,無處逃避的時刻,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寡不敵眾也要打斷擊碎對方一部分,就算終究鮮血飛濺、支離破碎一樣的倒下,像垃圾、飄落如塵屑的雪花,再也沒有哥哥會在他恐懼的時候抱住他,說你做得很好。教導他在運球時不要輕易轉身,知道嗎,你是在替自己製造困境。
但沒有告訴他被恐懼抓起,雙腳騰空的時候要怎麼安然的落回地面,在還沒養足力氣就必須開始奮戰的現實裡如何自處,在劇烈的震動之中迎接接踵襲來的餘震裡站穩。
哥哥驟逝,他的名字成了禁句,母親的身姿凝固在刻意無視的暗影裡,蛛網盤結似的,他再也無法親近,一切恍若失焦傾斜,他開始有著滿懷歉疚的秘密,在寫給母親的信開頭寫下: 「 對不起,活下來的是我。」,再欲否認似的將紙張用力揉去。
他放棄似的騎著摩托車高速狂飆,在路的盡頭恍若看見夢迴無數次的故鄉風景,無邊際的海,哥哥被吞噬的海,失速墜落摔出滿身傷痕,在醫院醒來,就算如此,就算被母親失控的按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吼著為什麼要穿著哥哥的衣服,你不是他,從來都不是,他還是沒有哭,因為哥哥要他不要輕易展示脆弱,漸漸的習慣遺忘關於恐懼詞彙的發音方式,習慣無所依靠,非如此不可。
一切變得易碎而難以癒合。就像家裡每年依舊慣例的和同月同日生的他們兄弟倆一起慶生,他總會把蛋糕上寫著他和哥哥名字的巧克力薄片折成一半,把寫著哥哥名字的那部分插回放在空位置的蛋糕上,把寫著自己的那一半捏碎。
直到在故鄉海邊石洞的秘密基地他發現哥哥留下的籃球雜誌和紅色護腕,彷彿哥哥充滿汗水熱度的擁抱,他放聲大哭,哭聲向內直抵深處,穿透一切,剖開所有的咬牙隱忍和壓抑,他重回人形,終於找回自己的最後一塊缺角。
井上雄彥在這部電影版裡重新捏塑宮城良田這個角色,不再是20年前漫畫的複製品,賦予了他複雜的人性折線,多菱角的面向,還給角色背後生命脈絡的清晰度,不再只是龐大青春競技比賽故事佈景裡的其中之一。
視點中心的變焦似乎也在表達井上雄彥走過的路,經過歲月和多面相創作的沉澱,最終用一個他創造出永遠停留在17歲的少年來總結,讓他增添重量、裝滿實感,角色擁有血肉之軀,全速奔跑時會掀起沙粒,絕望時肩膀枯萎般低垂,不想直視什麼時就閃避目光,跟一個真實活著的普通人一樣。
不管漫畫裡充滿了多少身懷先天優勢、逼近極限的鍛鍊自身而在球場上耀眼突出的角色,他們都有著普通的特質,迷惘、張狂、輕易的爭鋒相對、不擅溝通的沉默、笨拙的協調性、在未知與不確定中一次次的撿回堅定、單純的無所畏懼。
這些形狀缺口不一的少年在信念不同的碰撞下組成一隊,私底下感情一點也不好,甚至不交談,只靠著訓練時養成的身體記憶和默契傳遞必要訊息,和熱血追夢沾不上邊,他們只是不喜歡輸而已,而不喜歡輸的意念凝聚他們成群,鍛鍊出執著的野性,在球場上合作著追獵勝利。
看過漫畫的觀眾們知道這場比賽的每一個細節和進程,知道他們只會止步於此,這是一場充滿榮光和勝利的敗仗,必須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的困獸之鬥,不會到達他們最終想去的地方。
但比賽落音宣告開始,情緒還是不自覺的被拉到滿弓,在他們不能突破重圍的時候皺眉,比數懸殊的拉鋸時握緊拳頭,看他們自我懷疑時心情沉落,在比賽最後關鍵兩分鐘、比數只相差四分時,電影捨棄所有的音效,在最激昂的時刻安靜無聲,預示著此刻只要一點輕如鴻毛的舉動和失誤都能徹底改寫局面時,我們也跟著鎖緊了呼吸。
他們的動作流暢、精確、沒有絲毫多餘累贅,縝密鋪排的設計充滿平面漫畫無法忠實呈現的動態速度感,每一刻都如同在擦出火花的一瞬間完成,你會不自覺的倒吸一口氣,在這一刻徹底明白二十幾年了,井上雄彥走了漫漫長路,校正了所有的偏差,精量每個畫面的邊線與弧度,這就是他心目中《SLAMDUNK》的真正模樣。
就像山王首席王牌澤北榮治在神社前虔敬的祈求: 「我已經做了所有現階段能做的事了,如果我還缺乏什麼的話,就給我那個東西。」
神給他最需要的東西就是一次失敗,徹底用全身心去迎接失敗的價值,去落水、用雙腳去探更廣闊世界的水深,被強勁的浪衝擊重心時的搖晃,掙扎著不滅頂,身體會承擔、牢記這一切抽長出對應衝擊的力氣,如同投籃時要引借身體的彈力一樣永遠不會忘記。
也如同宮城良田,在帶刺的處境下終於學會了轉身,轉身不背向恐懼,而是招招手讓隊友聚集到身邊,說出:「我們可以辦到。」雖然很害怕,但最糟也不過,重重摔一跤,五個人一起,鼻青臉腫也可以扶著彼此的肩膀再站起來吧。
我們只有現在啊。
看完之後我既激動又失落,因為跟著這部作品也一路走到四十歲的我,看過了無數次成長的落空與實境的夜幕降下來覆蓋、變造一切的時候。我希望他們永遠都能跳得那麼高,永遠將目光向遠處投遞,永遠披著那一刻不放棄的高光前行,帶著普通又難以癒合的傷痕,從此不憾恨。
2022/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