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負責台大哲學桂冠獎講座,主題是:如果虛擬實境充滿快樂,現實世界充滿痛苦,該如何選擇?
就我經驗,其中有很大的世代差異:比我大一輩的,幾乎都會為現實辯護;而比我小一輩的,半數以上會選擇虛擬,還奇怪現實有什麼好堅持的。
我們當然可以想像一些極端狀況,使得選擇現實/虛擬特別合理。但我想強調的是,雙方直覺成反方向:一邊認為現實理所當然優先,一邊不懂現實為何可以優先。
在我看來,這問題是典型的情感先行、理性後到。也就是說,是先有了某種直覺判斷,才積極想理由來支持。
若採比較通俗的說法:30歲以前出現的科技產品,人們會覺得是世界本該有的東西;但30歲以後出現的科技產品,人們會覺得那是邪魔歪道。
這話雖然有點誇張,但它的基本思路很可能是對的,而且適用於虛擬實境。尤其是我知道,有一項學術研究呈現了類似結論,那就是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的《在一起孤獨》、《重新與人對話》兩書。
特克專門研究人類幼兒與機器玩伴的互動,她發現當幼童對機器玩伴(譬如索尼的Aibo機器狗)有著情感依附時,會養成截然不同的情感模式,而這是成人絕不會有的狀況。
所謂情感依附,最明顯的例子是,小鴨子剛出生時,會認第一個在動的東西當媽媽,並尋求食物與安全感。這狀況也普遍出現在靈長類身上,對人類而言,整個兒童期都需要一個情感依附對象。
也就因為如此,當幼童比較缺乏長輩關愛與同輩互動時,會創造出一個想像朋友,或天天抓著毯子玩偶不放手。
值得注意的是,對年長世代而言,就算當初自己對玩偶或毯子有情感依附,只要長大就會充分意識到,自己雖然對那東西有情感,但終究不可能取代真人。至於機器,則從來不可能是情感依附的對象,因為當初技術還遠遠沒有成熟。
但對年輕世代而言,機器玩伴已經可以高度模仿真人,甚至部份取代情感依附的功能。這是年長世代非常難以想像的事。
在特克看來,這所導致的、最直接的結果是:幼童只要事情一不如意,就會把機器玩伴給關掉,情感連結變成是可以隨意開關的,而非需要付出心力維持的。
譬如媽媽跟小孩子說:你果汁喝太多了,這樣等等不能再吃蛋糕,否則晚餐又吃不下。
小孩子好生氣:媽媽妳走開,妳走開!我要打妳喔!
媽媽:好我真的走開,你自己回家吧。
很多情況下,小孩子發現媽媽要翻臉了,當下可能會妥協、撒嬌甚至無視,但至少不會覺得我把妳關掉,然後一切就沒事了。他們會意識到後果,於是為了維持良好的情感依附,小孩子得開始學習平衡自己與他人的需求,這也是早期社交技能的萌芽方式。
但當情感依附的對象是機器玩伴時,這種萌芽徹底消失了。一遇到壓力就關閉電源、終止互動,當然會造成後續人際關係的發展障礙,譬如理所當然地已讀不回。
所以,特克反對用機器玩伴來取代教養功能,她的基本主張是:幼童從長輩那邊得到的關愛太薄弱,才不得不選擇了機器玩伴。
這是想像朋友的現代版本,只是玩偶變成了更擬真的機器。特克曾經以為,絕大部分人都會同意這點,直到一個令她震驚的提問出現。
一位年輕記者說:妳這種論點,難道不是在剝奪機器人成真的權利嗎?
至少在我看的兩本書裡,特克並沒有花太多力氣在處理真實、虛擬的問題,只是感嘆這種前所未聞的論點。但我在接下桂冠獎講座的工作時,立刻想起了這一提問。
它是一種徹底的框架轉移。原先技術還不成熟時,我們問的是:機器多大程度能夠模仿人類?當技術開始成熟時,我們問的是:機器多大程度能夠取代人類?
當技術成熟了一整個世代,使得青少年認為這東西是理所當然,乃至於有情感依附在其中時,他們開始問:機器多大程度上有成真的權利?
模擬、取代、獨立,許多科技產品都走過這些階段。
譬如現在網路上隨意收聽的音樂,有人會說那是假的,那只是真人歌聲的複製,根本無法取代現場演唱嗎?根本沒有人會這麼問,我們會覺得現場演唱、線上收聽是兩碼子事,各有各的獨立功能。它已經走完了這個過程。
再譬如現在正火紅的AI,先前一直停留在模仿階段,直到去年繪圖AI贏得繪畫大賽,而今年聊天AI已能處理很多基本的彙整與寫作。我們正在看到,AI從模擬過渡到取代階段,但還沒有到獨立。
至於虛擬實境,現在還只在模擬階段的早期。在模擬、取代兩階段,人們還會覺得,科技產品只是原有事物類別的延伸,還不會覺得它是自成一格的、應該具有獨立地位。
而從特克的研究來看,機器玩伴由於擬人技術成熟,加上情感依附的功能,不僅開始有了獨立地位,而且被冠上了真實屬性。也就是說,情感依附會帶來強烈的真實感,就像有很強宗教情懷的人,也會覺得自己信奉的神衹完全就是真實的。
這裡我無意去區分真假,而是要做一個預測:等到虛擬實境技術成熟夠久,它遲早就會有獨立地位,而且很可能被賦予真實屬性,只要它能替許多人帶來情感依附。
更直白地說,將來用機器登入虛擬世界,會和搭飛機到美國、日本或泰國一樣,沒有人會去問誰更真或更假。只有哪個環境生活更好的問題,沒有現實或虛擬的問題。
而這一獨立階段,將從某提問的流行開始:你們這不是在剝奪虛擬實境成真的權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