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來了?」談皓跑出天星苑的大門,又驚又喜。
「我聽……聽人講,今日師尊宴請禹航會,想著你也會出席,便來看看……」羅韞盤朝酒樓內瞟了兩眼:「宴席結束了對吧?時間猶早,咱們去天津橋那兒逛逛吧!今年架設的燈樓高逾五丈,好不壯觀!」
談皓正要答應,話到舌尖卻急轉彎:「賓客未散,作為東道主怎能先行離席?」羅韞盤摳摳鬢角,很是失落:「是嗎……」
「不過酒席已接近尾聲,過一會兒我再去找你,那時候橋上的人較少,不會被人群阻擋賞燈的雅興。」胸膛裡的心臟頓時飛上雲霄,羅韞盤大喜若狂:「太好了!」大呼一聲,惹來路人注目,意識到自己失常的舉動,旋又縮著脖子,訥訥囁嚅:「我是說……我在對街等你。」
她遮著口鼻,然雙眼漫出的笑意令羅韞盤大為尷尬,兀自手足無措,再聽人問:「後面藏著甚麼?」
羅韞盤兩手背後,不算寬闊的肩腰擋不住物事的邊角。觀其材質似是木製紙糊,談皓遂猜:「是燈籠嗎?」「算是燈籠的一種,但比燈籠更趣味!」高舉手中的傑作,羅韞盤得意地展示給面前的美人。
左手拿著燈罩,右手拎著一個外型古怪的燈籠,數根木條自中央的小圓盤射往八方,圓盤上面固定著一個燭臺,燭臺周圍鐵絲纏繞,而後綿延向上成束,支撐起另一個圓筒狀的小燈罩,小燈罩的頂部被整齊地割開幾道裂口,有趣的是,其側面繪著四幅小圖,是連環畫,畫的是錦鯉躍水。
「這叫轉鷺燈,把蠟燭點著後,再把外燈罩和木條鬥合,放在桌上靜置,沒多久裡頭的小燈罩便會自行旋轉,從外面看上去,錦鯉悠游躍水的景象跟真的一樣。」羅韞盤興致勃勃,說得口沫橫飛,然後抿了抿嘴唇,語速減慢:「覺得累了,就點燈觀賞,很……很漂亮的,看著便能紓解壓力。」
纖手接過轉鷺燈,一邊饒富興味的把玩,一邊道:「畫得真美,可惜……」「可惜甚麼?」年少的匠師侷促不安,戰戰兢兢地聽她補完:「燈的樣式我不喜歡……」「沒關係,我另外做了三個不同的,之後看膩的話,或是你想看其它的,告訴我,我來做!」羅韞盤連忙插口,後欲取下小燈罩,惟恐對方不收下這項精心製作的禮物。
「呆瓜,跟你說笑呢!」拍拍他的手腕制止,談皓笑道:「但我的確想請你再幫我畫一個。」羅韞盤眼睛清明,靜聆要求:「我想想……嗯……就畫一隻小烏龜吧!」
睫毛輕搧兩下,頗為錯愕:「小烏龜?」隨後醒悟她意有所指,止不住臉頰躁紅,全身僵在原地不動。
「是啊!我要你畫一幅小烏龜食野菜。」一根根扳開青年緊扣燈籠的手指,談皓續道:「畫完後,再同其它三個燈罩一齊給我,麻煩你囉!」
她彷彿一朵玫瑰盛綻,失色了周遭的人物,眼中僅餘一抹嫣紅招展……
「好生厲害,我果然沒找錯人。」低沉的男聲不識時務,打碎這片美好,羅韞盤不由得咬牙:「為何你也在這兒?」憶及他和談皓適才身處同一間包廂,不敢相信:「你……你是禹航會的人?」
「當然不是!我叫桓古尋,是頡蘇之子。」桓古尋下頷略昂。
「桓、喔喔喔……」桓字一出口,立刻被狠狠地掐了一把腰肉,羅韞盤耳邊傳來女音警告:「桓兄弟到達神都的事不可洩漏,派中也沒多少人知曉,別多嘴。」明媚的笑臉又復,談皓接著說:「真巧,桓兄弟也認識盤師弟。」
「嗯,白天剛認識。」桓古尋語氣平平:「想不到你是東滎派的弟子,據說你們文武均通,難道連這些機關器械也得學?」
開口的人仍是談皓,她搖搖頭:「不,那是小龜的興趣。」斜睨同門一眼,後道:「正因如此,盤師弟需要很大的空間放置他的工具及成品。數年前,他離開本派在洛北邙山的總壇,搬到城內居住,說這樣比較方便生活,也不管父親和其他師兄弟是否擔心。」話行末處,略帶哀怨,字字敲進羅韞盤的方寸,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快,面紅耳赤。
歪著頭細覷兩人之間的神情氛圍,桓古尋忽道:「你的臉皮怎地比你師姐還薄?」
一語噎得羅韞盤氣結,卻逗得談皓呵呵笑個不停,為免他惱羞成怒,談皓將轉鷺燈塞回羅韞盤的懷裡,湊近囑咐:「燈先放你那裡,你於此稍等片刻,送走客人後,再來和你碰頭。」熟悉的香味縈繞,薰得羅韞盤意亂情迷,右腳大退一步,回說:「好……你快點兒。」而後遁入人群。
「這麼害羞可不行啊!」面朝人奔離的方向,桓古尋抱臂搖首。
又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幾聲悅耳後,談皓續:「假如把害羞當作一種內斂,就會覺得他是一個相當可靠的人呢!」
*****
乾淨的絨布擦拭箏體的每一個縫隙、邊角、紋路,不遺漏任何細節,抹淨塵埃後,解開疲乏的箏弦,換上嶄新完好的,再重複調整絲弦的鬆緊,靈敏的耳朵測試著音調的準確,最後將箏小心翼翼地放進箱盒,蓋上盒蓋。
「箏兒,你睡著了嗎?」門外人聲乍響,是桓古尋。
信手抓過外衣披上,箏兒上前應門,開扉當問:「這麼晚了,甚麼事?」
「聊天。」澄淨的眼眸從上俯望,認真得無法拒絕。
黛眉緊蹙,貝齒咬著下唇:「倘若只是一下子……」「不會太久的。」桓古尋逕入廂房,落座後還倒了兩杯茶。
雖是滿腹狐疑,箏兒依然坐下,對方率先啟口:「那大夫的事,有頭緒了嗎?」
秀氣的眉眼瞬時垮了下來:「沒有,無論名醫庸醫,以及名氣不大不小的郎中我都試探過,本來我認為有四人大有嫌疑,不過後續多次查訪,還是悉數屏除。」越想越是洩氣,箏兒索性趴在桌上,把臉埋進臂彎中,「究竟是誰呢?難不成還有疏漏?唉!剩下不到一個月,偏偏哥哥淡然處之,僅說別在意,船到橋頭自然直。」
「除了把我和小澈帶到神都,他還有甚麼條件?」這一問,箏兒復抬起頭來,面色大變,好似難以啟齒,幾番欲言又止後,才鄙夷地道:「他給了哥哥一卷空白的卷軸,裡面……像是日記一般,每一頁均標上日期,時間是從他威脅我們開始,至下個月的望月,一共三個月。他要哥哥詳細記錄每一天的身體情狀,例如解手次數、食量多寡、睡眠長短,以及……」濃眉一挑,問:「以及甚麼?」
箏兒強忍心中的厭惡,答:「以及一些……私密事,此人簡直喪心病狂!」
瞭解她說的為何,桓古尋更是不解:「那個大夫問這個幹麻?」單薄的肩膀聳了聳,她道:「誰曉得呢?他特地在書頁的右上角點了記號,哥哥藉之摸索判讀,便可不假他人之手而填答。還沾沾自喜地說如是一來,哥哥就用不著害臊,哼!末了書卷得交予那惡人,有何區別?」
怒容稍霽,箏兒續道:「你我的推斷不謀而合,若沒有進一步的指示,很有可能他會直接與你或寧澈接觸,最近可有遇到可疑的人物?」
腦海中一張張面孔掠過,桓古尋道:「沒有。」
箏兒的眉頭益發曲折:「寧澈同是沒消沒息,你說……他會不會給那惡人抓走了?糟糕!一旦寧澈落入他的手裡,肯定……」思及兄長恐怖的傷口,雙臂環抱不寒而慄的軀體,久久不放。
「箏兒。」寬厚的大掌搭上纖弱的肩膀,灼熱的掌心渡來綿密溫暖的真氣,為她驅寒,沉穩的嗓聲又至:「害怕成不了事。你放心,如果小澈真在他那兒,未必是壞事。」
心情稍復後,箏兒奇問:「怎麼說?」「小澈他……唔……他個性比較……呃……」搔著後腦勺極力思索,無奈腹中墨水不夠,始終找不出適合的詞語。
這困擾滑稽的模樣令箏兒忍俊不住,輕笑道:「你要說寧澈為人狡詐,就算真對上那惡大夫,也不一定吃虧,是不是?」
背地裡說小澈壞話不太厚道,然確實想不出更好的詞彙來形容好友。
「總而言之你當心點,我有預感,那個惡人已經盯上你了。」然後箏兒揉了揉眉心,道:「連續早出晚歸好些天,今天在宴席上又喝了許多酒,若無它事,我要休息了。」於是桓古尋直身離座,主人跟上送客,臨近門口時,走在前頭的青年突然身形一頓,好險箏兒及時煞住腳步,免得撞上那堵肉牆。
桓古尋問:「你曾和賀景淳夫婦交過手,他們的武功如何?」
箏兒回想半晌,後方道:「他倆默契絕佳,進退有度。賀景淳主攻時,妻子趙若姎表面為輔,實則暗藏殺招;輪到趙若姎攻擊時,她的丈夫則在一旁加強她劍勢的凌厲。最可怕的是,他們能隨時切換這兩種模式,單寧澈一人,莫說取勝,連脫身都有問題。」嚥了一口唾沫,再言:「即便後來我也加入打鬥,狀況依舊凶險,若非寧澈腦子靈活,巧妙扭轉戰局,只怕再添一人生死未卜。」
他又問:「那他們的招式套路是甚麼樣子?」
「趙若姎的劍法簡潔完美,靈動如鳥,而賀景淳的招式變化較大,手持墨扇可以點穴卸勁,空下的那一隻手剛勁蓄掌,力道懾人。」答案甫出,引來三度追問:「掌?只有出掌?可有拳或爪?」「頂多是拳吧!畢竟那般雄渾的真勁透過手指發力,指骨可是會受傷的。」答畢,箏兒反問:「幹甚麼忽然問起這事?」
左右搖晃腦袋,桓古尋只說:「沒甚麼,晚安。」箏兒也道一聲安好,等人走出房門,關門落鎖。
迴廊上燈火晦暝,玉石般的赤瞳閃爍,走向東廂。
*****
「你拿走的澤山錄是假的,還來。」靜謐的宅邸中,平淡的口氣,驚人的內容,自東邊第四間廂房傳出。
心中的震驚一閃即逝,安奉良的斜著嘴角淺笑,眉宇間帶些疑惑:「此話何意?」
「就是你從小澈身上搶去的卷軸,它是假的,還來。」桓古尋複述。
安奉良眉宇一攏,道:「桓兄弟對安某似乎有些誤會,那天船艙爆炸後,我與寧公子失散,之前他並無給我任何東西。至於你首句說的澤山錄……」略勝半分的身量前傾,壓低聲道:「我誠心希望你是在說笑,畢竟依現今武林的態勢,咱們,尤其是禹航會,再承受不住一丁點風浪。」
「哦?我還以為你們決定踏入中原,奪回鎮派之寶時,早有成為整個武林獵物的覺悟。」言詞難得犀利,安奉良仍舊笑臉盈盈:「同樣的話回敬給你,身懷非己之物,自要有失主隨時會前來索取的準備。」間接承認桓古尋的推測為實。
一口長氣吁嘆:「剛剛我就說了,那卷澤山錄是假的,真的不知丟到哪兒去了。」
「既然是假的,桓兄弟何須討回?言行與舉止互相矛盾,安某可沒這般輕易上當。」質疑當前,桓古尋不慌不亂:「它雖不是真的澤山錄,卻是小澈的傳家寶,當然得拿回。」
諷刺的掌聲響起,安奉良嘲弄:「哈!友人死亡,桓兄弟仍不放棄他生前念茲在茲的寶貝,二位的情誼當真深厚。」
「小澈才沒有死。」神情不變,然聲調驟降。
「接連承受我十成功力,大羅神仙也難救,縱使真將澤山錄交還予你,亦僅能燒給寧公子了。」安奉良的手往後撐著軟榻,姿態閒適:「桓兄弟,有時得學會接受,世事不是盡如人意……」
話未完,鎖勁後一瞬前突,白麟刀衝破阻隔,力劈前人,震盪神元!
低沉而冷冽的話聲重申:「小澈沒死。」
睇了一眼被砍成兩半、泛著殘影的木桌,握住吞雲戟的兩隻手隱隱顫動,而後左手移至胸前,安奉良欠身低首,以示歉意:「是安某的不是,桓兄弟莫惱。」戟上的壓力立散,桓古尋坐回原位。
「不過很抱歉,澤山錄暫時不能交出。」安奉良又道:「誠如汝言,澤山錄乃萬閣之寶,昔時寧公子的祖上強行搶走,近日好不容易方回歸。是真是假、要留要交,還請桓兄弟等候幾日,證實後再做定奪。」
「六、七十年的老東西,怎地驗證?」桓古尋懷疑,安奉良攤掌道:「萬閣有澤山錄的相關記載來佐證真偽。倒是桓兄弟這句話……看來寧公子告知你不少事情。」
刀者不多作透漏,出言另探:「你們的書中可有寫道,製作澤山錄的工藝很……特別?」
「史料繁多,須逐個核實方得通明。」此語說得含混模糊,桓古尋不禁質問:「那要花多少時間?」
又是那副欠揍的微笑,安奉良答說:「桓兄弟,別忘記澤山錄本屬於我龍麟萬閣,若不是七十二年前賊人擄掠而佚失,咱們何必出此下策,傷人取物?」風度翩翩,卻句句強勢:「望桓兄弟明瞭,此物終歸何處並非由你決定,欲討回寶物,除非那卷畫軸不是澤山錄!」
房內的氣氛復又緊繃,安奉良手按未接合的吞雲銀戟,雙目一瞬也不瞬,盯著對面的一舉一動。
「好吧。」出乎意料,桓古尋平靜頷首,坦然接受。安奉良欣然:「明白事理,甚好甚好。」
「尚有一件事。」桓古尋問道:「江湖傳言的霽泉神器,你怎地看?」
「憑空杜撰,信口牽合。不瞞你說,我查探過段密,然他僅執著在破解面具的謎團,對於澤山錄一竅不通,此後我就沒往他那兒追下去……事實證明,這麼做是對的,光是澤山錄乃神器背後隱藏的祕寶這一說,瞧瞧我倆方才爭的是甚麼,謠傳不攻自破。哈!」安奉良一聲冷笑,飽含輕蔑。
他也不知道啊……究竟耿峻軒口中的抗敵兵刃是怎生變成方今的霽泉神器?
「判庭的上河門位居北方,然於神都無權無勢,剩餘的門派偏居江南,亦不足為懼,況且世人健忘,風頭過後,影響爾等者稀,到時天下之大,任由桓兄弟通行。」隨後安奉良鄭重告誡:「容安某奉勸閣下一句,念在鳴為了你們焦頭爛額,既已逃脫判庭的糾纏,就千萬別再踏回泥淖,深陷汙濁,無法自拔。」
警語在耳,桓古尋僅道:「澤山錄有新進展時,記得跟我說。」正欲起身,對邊的人再問:「離開前,可否為安某解個惑?」交疊膝頭的雙手互相搓弄,眼底精光漸燦:「你怎生確定是我出手打傷寧澈?」
「抓痕。」桓古尋為其釋疑:「當日會合時,我注意到你的衣袖、左胸各有一道血色抓痕,比擬一下指距,該是男人的手。我問過箏兒,賀景淳使的是拳掌,沒有擒抓,更別說你的武學特性不會讓人貼身近戰,而趙若姎是女子。那你說……這抓痕是誰的?」他直視炯然媲日的眼瞳,續:「抓痕是你在翻找小澈懷中的澤山錄時,他抵抗而留下的,我說得對嗎?」
又是數下擊掌,伴隨似號角嗡鳴的嗓音:「那時濃霧翳天,近乎伸手不見五指,你的眼睛可真尖!據聞在草原生活的部族,皆懂得追尋獸跡捕獵,如今一見,果真名不虛傳。用這樣的方式推敲實情,非常符合桓兄弟的風格呢!」
桓古尋聽了,一向面對生人穩重的他忽咧出犬齒,幾乎大笑:「與其佩服我,不如擔心你未來的處境。」健碩的身軀挺拔,居高臨下:「我也要奉勸你,趁小澈尚未回來,趕快交回澤山錄,否則他一旦現身……」拇指朝旁一傾,續:「你的下場會比那張桌子還要悽慘。」語罷,調頭就走。
白麟刀造成的刀痕平整,輕輕撫摸時,不見一粒木屑剝落,足見鋒刃削過之快之強,精湛的刀藝配合出色的身法,所經所及,切金斷玉。
顫抖的指尖隱隱發癢,安奉良握緊一角木桌……「喀!」一不留神,繳下一小塊桌緣,看了看掌中的木塊,然後拳頭一掄,青筋浮現,五指再開時,安奉良一面感受木沙流瀉指掌,一面呢喃:「幸好……咱倆是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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