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說那一夜是否是茉莉花革命,我說這話言重了——茉莉花革命還太早,台灣人經濟還沒被逼到山窮水盡,台灣人,特別是這一次在網路上串連、上街頭表達憤怒的主役——年輕人,還不具充分的政治意識,對於戰後這60多年中華台北體制本質的認識也還不甚清楚明白,但是,這個仍在主掌台灣各層面之掌權世代貶為不能吃苦耐勞、方當20、30歲之普的草莓世代,已然在這社會的許多領域裡,開始展現出他們與有過戒嚴時代成長經驗絕然不同的自信氣質,行動能耐,與上世代遠遠不及的企圖心。與貶抑他們的一代相較,他們的單純毛躁、不知天高地厚、不識人間險惡,是顯而易見的,與此同時,他們不同於前一世代的成長經驗,使他們不再畏畏縮縮,未臨真正挑戰就先舉白旗稱降的自我矮化自限,這一點,在昨日台灣籃球隊在馬尼拉舉辦的亞洲籃球錦標賽中大比分的擊敗台灣從未贏過的中國男籃國家隊一事,以及此次賽會台灣國家籃球隊一關又一關面對諸如菲律賓等強隊的態度,及最後球場上的戰績,在在明證了他們在精神意識面上,比及行動侏儒般的上一世代、那個仍全面主導台灣社會40、50、60的那世代超越與巨大的優點。
想想是那個世代的人,一旦碰上了日韓美古等棒球的隊伍,中韓等籃球的競旅,首先腦袋泛起的,就是這個島嶼沒有LP的政治統治者所長期灌餵的失敗主義之自限聯想,什麼少輸為贏,志在參加切磋學習經驗。國際的體育競技場上如此,這種氣質到了個別不同的場域亦毫不例外支配他們的靈魂,提前閹割掉行動的企圖心。譬如說如果這一代的人們在軍中碰上了黑幕,他們大概就是記入了腦,回家或等退了伍後跟家人朋友幹譙,正因為他們知道很黑,也不信自己能成功揭舉矯正這黑暗的一面,所以他們大半不會做出疑似造成洪仲丘賈禍致死的那類挑戰的行動。他們對體制無信心,對自我行動也乏自信,這是與他們成長的經驗相關。
但新一世代的成長經驗卻不是這樣,做為台灣戰後嬰兒潮的下一代,他們要嘛全然不曾與80年代末前的戒嚴年代相干,要嘛就是當時年紀甚小,對於那樣的社會氣氛毫無所感,等他們開始足以有意識地在腦袋積累足資評判論準的生活法則的十來歲時,台灣社會的政治氛圍已變,舊式的社會教化、社會控制模式皆逐步失效或者鬆縛,魔力褪失。從頭頂的毛髮一路管到腳上的著鞋走進了歷史,教官彎低了腰,體罰的方式受到了嚴厲批評。政治上的變化更是明顯,起碼統治者表面上收起了高高在上的官威姿態,開始輕聲細語起來,棍子被甜言蜜語的欺哄所取代。這樣政治經驗的世代斷層,造就了不同氣質的台灣新一世代。
同一標準來看,東亞的幾個社會都泛起這一股方興未艾的風潮,套用英國首相面對戰後1960年代非洲殖民屬地獨立風潮時所用的話語,「不管你喜不喜歡,改變之風已(在這個大陸)吹起」。是的,「改變之風」(Wind of Change)已悄然迫進,東亞諸地,除了日本由於近期歷史未發生政治經驗世代斷層的現象,因而在現時看不出這明顯癥候,中國、韓國、台灣等,在前個世紀九十年代前後,都發生了從高度威權走向民主化,或起碼是相對之前更為軟調的威權統治,可以說這些社會30初頭以下年輕世代的成長經驗,都在各自的國家裡成長於最為自由解縛的社會環境。由之他們今日的不知天高地厚、勇於挑釁舊規常例,以及相對自信、高期待值,都與此脫不了干係。香港則是另例,年輕一代生活在港英所創造的環境,卻不曾留有多餘港英統治的記憶。他們有意識以來便是中治,但港英創造的環境,以及香港百年來設定國際色彩的本性為新世代源源不絕注入不同於新來統治者紛爭的元素,特別是新來統治者還一成不變的拿前近代的社會控制手法來企圖馴化香港社會。他們雖沒有港英記憶的餘毒,但也與那種移民暫居,只求經濟需索的前面世代氣質迥異。他們的治理標準是國際的、是由自文明社會的聯想,他們的期待值也是。
人類資訊流通科技的一夕巨變,快速成長,以及它們深入現代人日常生活之深切,更繁複了上面所提的這些問題。東亞諸地的新世代,台灣的新世代正以上一世代與他們自己世代都未自覺都方式與速度從社會各個領域集結,準備在未來的十多件出擊,挑戰污名化他們的統治世代。那一天的凱道,那些多數不曾在街頭出現的年輕面孔,那一日年輕世代主導、主流體制通通一夕間找不到它們角色扮演的這一事件,是一次年輕世代吹起號角的挑釁攻擊,狠狠地甩了許多老人們一記重重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