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時十二年,導演黃信堯用影像書寫一封長達三小時的情書《北將七》,寫給自己也獻給亡父。
同樣耗費十二年拍攝的電影還有劇情片《年少時代》,但相較後者想呈現時間流逝造成的改變,《北將七》反而打破線性時間,圈起頭尾,再無開始與結束,如同重複輪迴般,只有當下,也因此展開對生命、時間的本質探索。
活在都市,放眼望去淨是高樓高架、人來人往,公寓挨擠著公寓,捷運接續著捷運,人造物遍佈盆地,我幾乎遺忘世界原初的模樣,直到看《北將七》,才緩緩召回對土地和環境的情感。
鏡頭時而遠眺,淡漠蕭索地凝視強風吹襲的枯樹、沿海地帶;時而貼近,邊聊天邊看人採蘿蔔、捕鰻苗。那樣的生活樣貌是原始、純粹而直接,看天曬榖、看海養蚵、看河捕魚,生命緊緊連結著土地,宛如赫曼.赫賽《鄉愁》中,書寫對自然天象或地景的禮讚與敬畏,我也因此想起童年時在鄉間田地焢窯,或登山時遙望群峰所感受的渺小。
片中人物的行事動機直截了當:杵在田邊做什麼?沒有啊,看人家收牛蒡;為什麼跟爸爸一起來抓鰻苗?好玩啊。起心動念既無迂迴也無計算,映射出人類作為一種動物的原初好奇與直覺。
由萬物構成的荒野世間,自有其規律和因果,人類的互動也摻雜其中。懸掛高空的細網纏住野鳥,無法脫困便無人知曉地死去;剛採收完的紅蘿蔔田,吸引其他人翻找遺漏在土壤裡的免費紅蘿蔔;大型機具翻鬆土壤,使田鼠紛紛逃竄,有人趁機捕捉,大腳踩暈後再剪斷其牙齒,扔進麻布袋,袋上血跡斑斑,不斷傳來唧唧叫聲。
狀似混亂無理的大自然,實仍按照特定秩序運行,像一道函數,每輸入一個行為就會產生對應的結果。
也因此,在觀看片中拍攝各種漁事農事的長鏡頭,不僅還原了在都市裡看到的生魚片、烤生蠔、排骨蘿蔔湯等料理的前身,重新連接人們與自然環境的聯繫,也讓我思索人身處大自然,為了生存而創造漁網、剪刀、鋤頭、除草機、篩網等,每一件工具背後其實都對應到人的其中一個渴望或需求,與其他動物本能無異。
凡此種種,都在和諧的規律裡運行。
片尾後半,先是逾百歲人瑞的訪談,聊起過往戰爭回憶,隨後,是一頭壯碩黃牛踏著步伐、拖著農具在犁田。跳剪下一個畫面,是農民打開農舍閘門,走出同一頭牛,但體型卻頓時縮小不少。成年牛突然變幼牛了。
單單這個剪接,全片便注入了極具啟發性的意涵。導演在兩個多小時的鋪陳,終於翻開壓箱寶,傳達他藉由紀錄片而展開對時間的思索:無論季節遞嬗、農忙農閒,拍攝這十餘年來,北門、將軍、七股這一帶的環境——包含地景、住民、動植物,都彷彿哲學家尼采提出的「永恆回歸」,沒有絲毫變化。
因此,你無法辨別或指認全片有任何時序跳躍,更無過去或未來,因為每個畫面都是「北將七」的當下,每個當下都像輪迴般重複。
她的歷史是她的未來,她的未來也是她的歷史。
農人耕作,死後便葬在終身勞碌的田野間,同一塊土地孕育生機也承接死亡,且未來將持續不斷重複這個過程。片中正在耕作的農民自述,許多地主任田地荒廢、雜草叢生,只有像他們看不開的仍繼續勞碌耕種,而下一顆剪接的畫面,是農田中央一塊隆起的風水墳墓。
當誕生於承平時代的我們,聽著百歲老兵的戰事記憶,意圖從他歷經滄桑、遍佈皺紋的臉龐上,找出時間流逝的遺跡,卻也無能具體想像其中痛苦與暴力,最終就像卡繆在《鼠疫》中寫的,「不過就是想像中的一縷煙罷了。」爾後,我們或許仍驚愕於時間帶來無可挽回的消逝與遺忘,但在北將七的一切,都將持續發生、持續輪迴。仿若紀錄片《度日》開頭,被攝主角土豆對導演說,「你問的問題我都不曾想過,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們對時間本質、對生命哲學絞盡腦汁的探問思索,全都與北將七無關。隔天農民繼續插秧播種,漁民繼續撒網捕魚。
當然,濱海一帶成千上萬張太陽能板的鋪設,對導演而言便是打亂「北將七時序」的劇烈外力。他無意追索此一行為被輸入函數後將產生什麼結果,於是全片便在此結尾。
同樣是長鏡頭,《大佛普拉斯》在政客與傳播妹的嘻笑中凸顯荒謬,《北將七》則安安靜靜地帶出對生命、時間本質的深沉叩問。倘若《北將七》真的記錄下時間的反覆輪迴,你甚至可以藉此質疑哲學家沙特宣稱的「存在先於本質」,因為在沒有變化的世界中,只餘命定。
也許在本片後製階段離世的父親、失蹤的愛貓,與《唬爛三小》中驟逝的摯友,已讓導演瞭然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