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芭比》(Barbie,2023)上映前撲天蓋地的網路行銷、迷因宣傳,沒想到實際觀賞過後,發現這竟然遠「超過」商業噱頭,精準地和電影內容本身「迷因式」的嘲諷台詞相互呼應,可見《芭比》完全是網路時代下的產物。芭比娃娃在上世紀50年代末誕生,如今跨越了一甲子的光陰,成了真人版(甚至可說是「網路社群」版)芭比,之於當代社會而言究竟有什麼樣的影響與意義呢?
《芭比》透過所有人的童年玩具——芭比娃娃,藉以反映當代社會對於女性審美的專制與物化,不僅僅是在批判父權體制,推崇女性主義,更巧妙地利用Barbieland與真實世界間性別權力的相互角力與傾軋,描繪「身而為人」的存在危機。也就是無論性別、性傾向、外貌、國籍、種族與膚色,皆會碰到的困挫——我們生下來的意義是什麼?我們的價值又是什麼?是美貌、身材,還是有車、有房、有錢、有權?
隨著Billie Eilish的低聲輕吟"What was I made for?"(我生來是為了什麼?),我們每個人心中最幽微的困惑與茫然被化成音符釋放,時間暫時凝止,我們接著看見芭比站在「玩具」與「人」的交叉點,試圖感受「身而為人」的種種感動、痛苦與不再完美。那一刻,我便明瞭《芭比》不只是一部女性主義經典教科書,更溫柔地探觸「人何以為人」,這看似嚴肅實則與所有人切身相關的命題。
作為一部承載諸多社會議題的商業娛樂片,《芭比》的敘事毫不拖泥帶水,開場即透過芭比的日常起居定調Barbieland的世界觀,諸如:所有芭比腳底板都「內建」高跟鞋形狀、無論刷牙洗澡乃至吃喝都不倚賴實物、移動從不需要樓梯或電梯,直接從屋頂飄下至車內,這些細節反映的皆是人們扮家家酒般把玩芭比的習慣。
直至某天當芭比的身心出現異常:無法保持踮起腳尖的姿態、頻繁地想到死亡、大腿出現橘皮,她才赫然發覺自己在真實世界的主人,似乎有些不對勁,把她怪異、詭譎和陰暗的思想投射至自己身上。於是,芭比展開了一場人類世界探險之旅,決心拯救失去了童年赤子之心的莎夏。然而,令芭比感到詫異與失望的是,自己所展演的夢幻形象反而讓所有女性陷入求之不得、相形見絀的自卑心理,甚至將其貶為胸大無腦的法西斯(fascism)份子。
之所以會使用「法西斯(fascism)」這般激烈的詞彙,莎夏想表示的是「芭比」金髮尤物、前凸後翹的典型形象,不僅體現的是「女性的身體必須在男性凝視下才獲得意義」,更多的是當「芭比」被人們不斷地消費、推崇過後,她的身體本身即成了一種審美上的獨裁與專橫,所有溢出這套模板的身體都不符合美的定義。
宛如柏拉圖洞穴裡的囚犯終於瞥見洞外世界的真實面貌,芭比從自己所居住的烏托邦中猛然驚醒,意識到原來自己的存在,在現實世界裡只是過於遙遠、完美的形象投射,女孩們望塵莫及卻趨之若鶩,最終因不可得而心生厭惡,將「芭比」永恆地封存在五歲的童年光陰裡,不再提起或憶起,便不會有隨之而來的容貌焦慮。
值得玩味的是,《芭比》這部電影幾乎將「後設」這個元素玩到極致,除了體現在致敬庫柏力克、柯波拉到發行商華納自家的查克.史奈德 DC 宇宙以外,更直接讓芭比闖入製造自己的總公司美泰爾(Mettal)裡,使她意外發現整座公司裡面的高層竟然清一色都是男性,甚至還要求她回到供人觀賞、採購的「箱子」裡頭。
此一情節設置精妙之處在於,徹底戳破芭比的粉紅泡泡,同時讓觀眾明白Barbieland的「虛構」本質,而這份「虛構」恰是長在現實的匱乏上。也就是說,正因為現實世界中的女性時常處於邊緣與弱勢,我們才會需要去虛構出另一座「女權社會」。這便是導演Greta Gerwig的功力,創造出一座不存在的世界,透過「後設」去顛覆它虛幻的假象。
在Barbieland裡,所有女性都能住進夢想的房子裡,坐擁豐裕的物質享受,就連男性都需要仰賴著「女性凝視」才能夠肯認自己的價值;然而,現實世界則完全相反,女性被擺在一個「動輒得咎」的位置上,如莎夏母親字字見血所點出的:「要瘦又不能太瘦,而且不能說想變瘦,要說想要變健康」;「要有錢但不能愛錢,不然就是俗氣」;「要有好姊妹,但不能被比下去」;「要熱愛當媽媽,但不能總是把小孩掛在嘴邊」,每一句都指向當代女性在身體、金錢、母職、人際和性等不同領域的困境。
由此,我們便能看見兩座世界的鮮明對比:現實世界是一個「不只男人恨女人,女人本身也恨女人」的厭女社會;而Barbieland則完全相反,不僅天天都是「淑女之夜」,「女人」還可以勝任任何過往男人稱霸的職業如醫生、議員甚至是總統。這些都是現實裡的未竟之事,所有虛構出來的對比,都犀利地點出我們的世界離真實的「性別平權」還有一段距離。
試想,如果《芭比》只揭露了女性的困境與父權的可憎,藉此分割出兩座迥異的世界,從而塑造一場分別以男女為首、相互進佔奪權的性別大戰,那未免太過膚淺、刻板,流於窠臼。事實上,當我看見在造訪人類世界後習得父權建制的肯尼,開始在Barbieland大舉宣揚父權榮耀,以「陽剛」、「堅毅」等男子氣概形象令所有女性崇拜、折服時,心中確實憂心接下來的情節走向,將深化兩性之間的對立、矛盾,然後將衝突升溫成一觸即發的戰爭。
確實,緊接著我們便看見以典型芭比、怪芭比以及莎夏母女為首的「清醒女子」們,對此感到萬分不滿,她們開始集思廣益,以女性主義教化被父權洗腦的芭比,挑起男性之間的好勝心與自尊心,趁他們反目成仇時,重新奪回權位。觀影至此,我心中的疑惑是,那之後呢?女性在Barbieland重新取得權力與地位後,就是皆大歡喜的溫馨大結局嗎?
猶記當時我座位旁的男性不斷嘆氣,我想若電影真的就在此處結尾,一定會惹來不少罵名,撻伐者肯定會說這根本扭曲了女性主義的本意。儘管女性主義運動歷史源遠流長,且其中的分支細碎繁瑣,不過我們最常聽到的「女性主義」談的其實都是「性別平權」,而非「女性霸權」,不少男性一聽見人們談「女權」,就會攻擊「女權自助餐」還有身為女性的「性別紅利」,擔心當社會開始重視「女權」,過往男性所擁有的權力皆會被沒收。
然而事實上,《芭比》裡的肯尼最終無法在Barbieland中篡位成功,究其根本也是因為被「父權體制的意識型態」所誤。身為男人,就應該要有車、有房、有女人,彰顯自己的權利與地位,更應該要藉著激烈的、無止盡的和同類競爭,去證明自己的優勢地位,否則就不夠格成為一個「男人」。因此,這是為什麼Greta Gerwig會設計讓肯尼的自尊心被芭比踐踏,進而激起他們心中的對彼此的仇恨,這實際上也是一種「有毒的男子氣概」(Toxic masculinity)。
「推崇父權反被父權誤」是Greta傑出的一手,不過更發人深省的,是電影後段,對於兩性戰爭的收尾,以及芭比的最終結局。當肯尼發現原來芭比從來沒愛過自己,他感到自慚形穢,因為一直以來,他都是仰賴著芭比的崇拜與愛慕在前進,如今這道容許自己「自戀的鏡子」被粉碎了,他不知道該如何肯認自己的價值,於是他問芭比,我到底是什麼?是大海還是沙灘?還是只是不會後空翻的肯尼?
我們活在一個充斥著「符號」的世界裡,每天不斷搪塞各種「符號」到自己黑洞般的靈魂裡,戀人、跑車、豪宅、職銜、名牌包和社群軟體上的hashtag,無論男女,我們的「存在焦慮」夜以繼日地切換各種形貌,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日常生活裡。於是,芭比誠懇地對肯尼說:「也許你以為成就你的一切,都不能真正定義你」這句話揭示的不僅是肯尼個人的內在困境,更是一道所有人都值得細細咀嚼的叩問,去反思自己究竟將「自我價值」奠基在什麼之上。
「那麼芭比呢?芭比的結局是什麼?」
「芭比的結局就是愛上肯尼。」
芭比堅定地說:「我沒有愛上肯尼。」
電影的最後,芭比知曉原來當時在Mettal拯救自己的老婦人,便是芭比的創造者。老婦人看著芭比詫異的神情說:「你以為創造芭比的人,就會跟芭比長的一樣嗎?」芭比瞬間了悟,原來自己被太多的刻板印象所桎梏,她想起位居Barbieland邊陲的怪芭比,想起真實世界裡各種「非典型」的男男女女,於是她對老婦人說,她想成為人類,她不想再被所謂「典型」給拘束。
至於,該如何成為人呢?《芭比》一貫給出了既詼諧又幽默的答案——安排芭比去看婦產科。不少男性友人看完的第一個困惑是,怎麼會?莫非芭比懷孕了嗎?筆者猜測這或許也是Greta慧黠的詭計,為的是要顛覆眾人對於「婦產科」與「懷孕」的刻板連結。「去性化」的芭比在成為真人之後,終究需要好好的「認識自己」,而「認識自己」的第一步驟,便是從真實的「身體」開始探索。
如今芭比成為真正的「人」,不是小女孩的玩物或女人的崇拜偶像,亦不是男人的附屬、某個人的女朋友,芭比的結局不再是和王子攜手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而是毫不畏懼地走進婦產科,預約掛號,打算在被世界的種種符號定義之前,先好好地認識自己、定義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