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在這場大瘟疫後,「讀者」可能是集體消滅的詞,其中一個。─《大疫》
現時當下,該怎麼說一個關於病毒、瘟疫以及大滅絕的故事?如果真要說這個故事,小說這個載體、容器,能夠比得上聲光四射的電影?或者將要將電影院消滅,不須出門即串流至家中至掌心的「劇」?
病毒、喪屍、後人類、物種滅絕、最後的方舟……,在2020年早春武漢病毒起跑前,人類此物種已經在螢幕上溫習預演太多遍,「我們這個場景好像發生過了?」三年後,駱以軍最新小說《大疫》出版的當下,那些顛倒恐怖彷彿在玻璃罩外邊發生過,又如微塵沉澱下來匯入日常運轉,次世代疫苗與解封出國旅遊並行不悖,小說究竟能做什麼?還能提供給我們什麼新奇的體驗?
《大疫》刻意篩落了諸如《大逃殺》或《飢餓遊戲》的滅絕求生SOP,進入溪谷裡的人類倖存者,很不「現實」地開起品茶會,摘採野蔬烹調野味,彷彿來到《詩經》般地上古桃花源秘境。劫後餘生,聚攏圍坐輪流說故事,是經歷末世避免發瘋的方式。當故事說得離奇套路,不免引來楚門的警覺:「我們是在一個《黑鏡》套路的劇本裡嗎?」缸中之腦,P4實驗室,駭客任務,挾帶資本氣味的故事IP「曾經」大行其道,在一切之上是否有個大boss? 故事是否要簡化為IP,純為其服務?
《大疫》中的「觀測者」始終不在實驗室顯微鏡之上,而是小說此種古老技藝「觀測『人』這造物的,最近距離的糾纏;稍遠一點距離,兩人、或三人在一密室細微的對話、細微的動作」。故事必得附著在無法被簡化的皺褶深處:夜闇酒館溢出結界的醉言囈語、咖啡廳鄰座的偷聽、隔壁房間的偷窺,空間裡面疊著空間,如壁癌不斷增生的夾層、閣樓,埋伏著無數個法國新小說家霍格里耶的「窺視者」。小說家敘事者說:「那之於我其實是一種,啊,對那個文明那麼瑣碎,像藤蔓或牡丹複瓣的工筆畫,那麼迂迴、費勁、遮藏隱蔽」。
在書裡經常出現的兩個名詞大約是「人類」、「文明」,像是《發條橘子》將眼球強迫睜開,讓二十世紀人類文明所產生的罪衍與報廢品如瀑布奔流而下,倖存者也是人類未來的祖先背負著一整部滅亡史在曠野行走。《大疫》裡提出的天問看來是對「整個」文明,但也可視為是作者本身的倫理學與創作論,有沒有可能文明與人類並沒有毀滅,小說就先一步覆滅了?我們在病毒化之前早已「死亡」過一次,是網海上到處存在的稀薄光點,是比任何一個時期的人類更長時間盯著發光螢幕,最迷戀幻影光爆的無數對眼球,是意義的扁平與乾涸,是盲目從眾往死裡打的網暴,是無能理解杜思妥也夫斯基大教堂複調合唱的貧薄心靈,不,不能說那是心靈,「我們早已不是人類」。
滅絕之後,時間成了太空漂流中的無意義流逝,追憶似水年華,以附著在「空間」的方式再度還魂,《大疫》擴增實境的方式不是當今數位部長最愛的VR,而是駱氏環形廢墟:陽明山石窟般的違建學生宿舍,落魄藝術家和老妓混居;老舊菜市場改建的收破爛骨董市集,聚集著市井羅漢腳,被主流敘事軸心甩開棲留在邊緣的每個都有滿腔盈腹的故事;永和十二指腸般的迴路巷底的一棟破敗老屋,父逝後住著我母我姊我哥、同學的母親、初中暗戀的女孩一家都一迸收攏進來,原本已經塌陷老朽的廢墟,像小叮噹深不可測的口袋,意外地收納許多外邊之人。無時間之境,無意義之餘生,仍有回憶,仍有夢境,誘惑著你去撈捕,「即使你是最黑暗的深海,最後一隻螢光烏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