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

        風和日麗的天氣逐漸被深遠的灰濛佔據，白雲淚眼汪汪，陽光也紳士地隱沒在厚重雲層後面，收起自身的光芒。沒過多久，第一顆雨滴落下，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數千數萬顆雨滴同時從雲中掉落。落到地面染濕街道；落到窗邊晶瑩玻璃；落到樹木妝點樹葉，徘迴於空中，模糊街景。

        四月，春季的結束意味著夏季的來臨，氣溫已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攀升，悶熱與煩躁的感覺在胸中鬱結。不斷流逝的時間追趕著我前進，身後是不停滾動著的巨大石頭。

        一天、兩天、三天，明明才剛告別寒假，怎麼眨眼已到第一次段考，四天、五天、六天，清明連假在睡夢中悄然離去。睡不醒的清晨、焦躁的夜晚與繁多的考試形成一片汪洋，迷失我前進的方向。

        我好像忘了什麼？在草草度日的時分，記憶就這麼走入最深處。

        滴答、滴答、滴答，不斷落下的雨滴打擊著弧形的雨傘，試圖敲醒我那麻木的心靈，傳遞某個重要的訊息。滴答、滴答、滴答，它愈來愈焦急，滴答、滴答、滴答，好似要衝破某種藩籬，滴答、滴答、滴答，你為何不聽？

        背著書包的我跟著人群，走過一排聳立的建築，穿越馬路走到公車站，拿出手機滑著，滑著直到公車從視線遠方快速前進，快速前進濺起一攤累積許久的水窪，沾濕我的褲管。

        好像有什麼東西從腦海中浮現，冰冷的觸感一瞬間傳入大腦。

        七年前，還就讀國小的我，在一次颱風天與兩個姐姐在社區花圃戲水。待在家中的煩悶感與對外面風雨好奇促使我們走出家中。當時我有一個套圈圈的玩具，單單把它的主軸與底座連接在一起，看起像是一把小型的傘，因此我把它一並帶走。

        一行人搭著電梯往下到一樓，當大樓的門被緩緩推開時，眼前的景象徹底震懾到我們。水柱般的大雨不停拍打著地面，聲勢浩大如古代戰爭前戰鼓被敲響時，平時挺立、神采奕奕的樹木也在強風的衝擊下，被迫彎起它的腰，樹梢上它無比自豪的翠綠的樹葉也被無情奪走，順著風遷徙到數公里遠的「異鄉」。

        儘管水泥的屋簷替我們擋下了傾盆的大雨，卻無法阻止風的侵襲。也許在我們三姐妹主動脫離門的庇護時，它就盯上了我們。「唰——」調整風向，依舊兇猛的風勢夾帶著巨量的雨水與沙塵向我們發動攻勢，而毫無疑問地，它成功了，站在屋簷最邊緣的我被染濕了上衣、褲子與涼鞋。

        冰冷的觸感與恐懼竄入大腦，我本能性地向後退，剛好躲掉新一輪的攻勢。「要不……我們回去吧！」轉身，我望著同樣衣服濕淋淋的大姐說道。「為什麼要回去？你不覺得很有趣嗎？」本以為一向乖巧老實的她會同意我的提議，但沒想到她卻一反常態，抓著那把「小雨傘」就往雨裡衝。

        「你在幹嘛！快回來，衣服會濕掉的！」我朝她大喊，企圖勸她回到屋簷的庇護，而她卻像沒聽見般，手中握著那把傘，不斷在雨中穿梭。「我們回去好了，不要管她了。」無法得到回應的我轉而對與我一同站在屋簷下的二姐說道。「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好了，我也要一起。」而此時我看到二姐的眼神也與先前大姐的一般，充滿興奮與嚮往，緊接著她也衝入雨中。「你們！算了，不管了！」望著她們被滂沱大雨打濕衣裳，卻仍舊高興愉悅的神情，我雖然感到無比困惑，卻還是一起加入她們的行列。

        而當我一走出屋簷下時，我心中的困惑不禁迎刃而解。雨水如從蓮蓬頭衝出般，在碰觸到皮膚的瞬間，震動我全身每個神經，雨滴帶來的冰涼驅散了夏末秋初的悶熱，兇猛的風勢捲起雨滴，在空中作出一幅曇花一現的絕世畫作，就像突然穿越至異世界中，我徹底流連雨中世界。

        一步、兩步、三步，踩著輕快的步伐濕，踏過滑的地板，沐浴雨水，在不知不覺間我們三人重新匯聚在一起。此時我們三人望著彼此濕透的黑髮與衣服不禁大笑起來。「你好濕，我好濕，她也好濕，我們都好濕。」

        歡快且高亢的笑聲就這樣遊蕩在雨中；遊蕩整個下午；遊蕩在破土而出的記憶中……

        意識逐漸聚焦在濕透的褲管，我收起雨傘，走上車，心中下定決心，「老天就讓這場雨愈下愈大吧！」我食指緊扣祈禱著。

        就這樣公車開過了十數條馬路，與無數間店擦身而過，駛過車水馬龍的橋樑，終於停在那熟悉的目的地。按鈴、收拾、逼卡，走下人煙稀少的公車，踏上回家的道路。

        深色的書出現點點水漬，露出的脖頸好似有什麼冰涼的觸感一閃而過。滴答、滴答、滴答，眼前黑色的柏油路積著大大小小的沸騰水窪。熟悉的朦朧，視野一片氤氳。滴答、滴答、滴答，路上綻放出一朵朵傘花，呼嘯而過的機車騎士也穿上偽裝，而我只靜靜地走在路上。

        「哈……哈……等等我！」狹窄的巷弄，迎面而來的是幾位穿著黃色雨衣身材矮小的國小男童正互相追逐著，藍色雨鞋踩過一個個水窪，濺起了那陳舊的情感。笑聲、腳步聲、呼喊聲由遠而近，搭配著浸溼上衣與長褲的雨水，如人生跑馬燈般，失落的記憶倏地在面前排演。

        三位「毫無防備」的女孩不畏險峻的風雨，自成一格地在花圃中追逐、戲水、翩翩起舞，與大樓間的靜謐形成巨大的反差。儘管全身早已濕透，冷冷的雨也依舊持續降落，她們仍不改臉上的愉悅與高昂，享受著每一滴降下的雨水所帶來的悸動，感受著過往生活未曾出現的刺激，收錄進人生這本回憶錄裡。

        我好像忘了什麼東西，忘了某些瞬間在心中留下的痕跡；忘了重新找回這些瞬間的契機；忘了怎麼將這些瞬間銘記心底；忘了怎麼創造這些瞬間的能力，在忙碌中辜負了所有安排在我生命中的每個事物。

        滴答、滴答、滴答，笑聲、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童言童語由近而遠，隱沒於巷弄的盡頭，只剩孤寂的雨聲圍繞著我。

        濕淋淋的雙手停滯於空中，感受每滴雨承載的故事，細微、渺小卻無比珍貴，腦海中不斷縈繞著的笑聲，邈古卻仍舊青澀。

        此刻，我真希望肩上背著的不是書包，而是童真無畏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