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尾聲,我完成了新書的二校,核對完最後一個標點符號,想到了龔教。
龔教是我高中的教官,她不在我這次的新書篇章裡,但是,我能寫成這一本書,全拜她對我的信任之故。這份信任,持續了近三十年之久。久到連我自己都把出書的念頭,當成明日黃花的殘夢,她依然篤實相信著,我的夢想,終有花開艷麗之時。
遠在我還沒有開設粉專的前幾年,我的個人臉書時常被我拿來長篇大論,即使篇幅猶如萬里長河、發文時間總在人聲匿跡的夜半,龔教一直是我的忠實讀者,不時留下她的讀後感,最末,沒忘了說:「早知道你能寫,期待你出一本自己的書。」
我很喜歡高中的求學氣氛,學校珍視每個學生與生俱來的賦能,儘管我入學考試的數學分數慘澹,數學老師從未將我視為異類,她的信念很霸氣:「沒有教不會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被她這麼熱血教育了三年,大學聯考的數學成績,我竟然一舉超越低標許多,堪稱奇蹟。
而國中時期一路被稱之為「就算會寫,可惜沒用」的語文愛好,在位於半山腰的學堂,不時被大肆驚異地傳誦著,有帥氣出眾、也有成績超群的學姊,走廊照面時,會出聲和我打招呼,「你就是那個xxx對不對?你超會寫,看了都想哭。」
已經忘了是甚麼機緣,讓我寫出那篇令人想哭的文章。只記得那是一篇主題圍繞在「恐懼」的作文練習。我對這個情緒很熟悉,國中三年,我沒有一刻不感覺到「恐懼」。恐懼必須上學、更恐懼回到家裡,前者的責罰與輕視,時間長了就會習慣,然而後者讓我感受到的愧對和辜負,就像雪白的國中制服不小心沾染了打翻的醬油,深深滲透進去,再難擺脫印記。
我也無從得知,其他同學寫了甚麼。我只問了當時要好的室友,她說:「就寫怕黑啊,這種山上住校的黑夜最可怕了。」我開始有點擔心,我文章裡無望無告的遣詞用字,會不會讓我再一次變成眾矢之的。
過了沒多久,那篇文章得到國文老師的讚許,就這樣慢慢傳散開來。同學得知我的求學遭遇,對我更加愛惜,有些人甚至大方分享比我更慘上數倍的滑鐵盧經歷。我很感激大家的善意,但我從沒受過這麼大的關注,一心只巴望著關注趕快過去。
有一晚的夜自習結束後,輪到我最後檢查自習教室的燈火,龔教慣常嚴肅地叮嚀大家,入秋轉涼,千萬不要為了早起可以貪睡幾分鐘,就偷懶不把摺好的棉被攤開來蓋,早上她會一一查看大家的內務。
我暗自吐舌,龔教說的就是我,我很不擅長收整棉被與鋪床,次次內務評比都在及格邊緣,乾脆就睡在前一晚已經摺好的棉被上面,省得早起再整理。心虛地抬起頭,視線正好和龔教銳利的眉眼對個正著,轉身想溜,龔教強韌的手,一把搭上了我的肩頭。
完了,我還是乖乖認錯好了,要不要順便告解其實我還藏了很多義美小泡芙在衣櫃深處呢?沒想到龔教的語氣很柔軟,她說的不是甚麼警告的通牒,而是溫情的鼓勵:「你的文章,寫得真好。在這裡學習,但願你可以不再害怕了。」
心底深處,有些微小的甚麼被緩緩觸動著。至今我都記得那種近似消融和解封的奔洩感。這並不是龔教第一次觸動雪藏已久的我。畢業前夕,她又猛烈地撞擊了我一次,以她慣常的沉穩持重,邀請我擔綱畢業生致詞代表。
我還以為我聽錯了。比我全能和優秀的同學這麼多,高中三年,我的成績雖大有起色,也還沒名列前茅到可以代表畢業生致詞的程度。
龔教卻說:「我相信,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來總結這三年的學習,並且帶給大家全新的、成年的憧憬。」
我真的行嗎?前後寫了數十個版本,沒有一個滿意。我不想制式地感恩學校和師長的給予,又害怕我寫得太風格獨具,反而會喪失畢業生致詞的代表意義。苦思了兩個星期,我決定放棄。
編了一個很爛的理由給龔教聽,我爺爺生病住院了需要人照顧。龔教直視我的眼睛:「所以,他病到讓你無法參加畢業典禮嗎?」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爺爺好端端地在家裡。
「你願不願意告訴我真正的原因?」龔教的樣子不像生氣,只是語氣更向我挺進。
我說,我太害怕了,每天晚上都緊張得睡不著。我不知道我要代表高三畢業班級說甚麼,才夠得體。我不覺得自己可以代表全體。就算全體無異議地包容和欣賞著我,我依然只是一個平淡無奇的自己而已啊。
「教官,我舉薦xxx,她是校排第一,有才又多禮。她比我適合多了。」說著說著,我突然很想哭。那個女生也是我很喜歡的同學,我們的寢室就在隔壁。真矛盾,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差勁,沒想到我的心裡,一直把自己的排序看得這麼輕。
龔教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像下了好大的決心似地,伸出她強韌的手,往我右肩輕按了一下,「好吧,我不曉得這件事會帶給妳這麼大的壓力。我會重新考慮考慮。有一天,等你準備好要說的時候,你再好好地說吧。」
高中畢業的年紀,我根本不確定自己會有準備好要說的一天。也不認為我有甚麼值得訴說的東西。即使大學選唸了大眾傳播,心境猶如張嘴啞巴,大一險些就被二一。
而龔教相信著這一天。我離開高中之後,回校探望的次數屈指可數,變成了一個面貌模糊的應屆畢業生,龔教卻不曾稍忘我的文筆,短暫地寫響了山腰上的四季,始終相信,我能帶給大家全新的憧憬。
她的相信,對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處在「相信」與「等待」無路用的職場,讓我對他人的賦能保持相信,也願意等待對方準備好的那天來臨。
早年,我遇到過一個年輕的孩子,十分畏懼英文簡報的場合,我看他挑燈夜戰、勤奮異常,但臨到上場前夕,不是鬧肚子,就是改變主意,希望能和我一起分攤簡報的報告頁數。我不只一次想要fire他,覺得老是得照顧一個拖油瓶,搞得我分身乏術。
直到我在不經意間看到他密密麻麻的草稿,剎那想起過去也臨陣脫的自己。龔教並沒有責怪我讓她失望,而選擇相信飄渺的時光,有一天會幫助我準備好,儘管不是現在,也會在適合我的未來。
於是,那段時間,我一直樂當備援。後來,他選擇出國讀書,重新學習讓他膽寒的語言。當飛機降落在遙遠的異鄉機場,我收到他傳來的簡訊,「Landy,我到了。謝謝你支持我,又一次地從職場臨陣脫逃,但是,這一次,我是真的替自己準備好了。」
回想往事,我不禁熱淚盈眶,能夠相信、等待一個人準備好,是我對龔教最好的回報。龔教,現在,我也準備好了,比妳預期的晚了近三十年,可是,它對我來講,是最好的時間。期待把新書親送到妳面前的那一天,這一次,我寫出了全部的自己,謹代表我的人生,來向眾人說出肺腑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