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片作為《日日是好日》的副導演森井勇佑的首部電影,有幸入選為今年台北電影節的影片之一,更同時入圍國際新導演競賽,初試啼聲就一鳴驚人,內斂克制卻又飽含情感的敘事風格,無不令觀者留下深刻印象。描寫原生家庭對孩童的影響——屬於成長式的電影,在幾代日本導演的作品中絕非陌生母題,佳作頻頻不在話下。而偏近代的相米慎二的《搬家》、日枝裕和的《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於本片都有不少互為表裡的影子,孩童作為主體的同時,目光與鏡頭的對視之下,他們首先凝視、面對的是這個難以理解的社會。一方面善於觀察、細膩入微,另一方面又能冷靜地架起攝影機,單刀直入地刨開盛裝的虛假面具,正視家庭重重下的危機,倡議兒童保護的重視;在這方面來說,絕對是日本導演的拿手好戲,而作為初生之犢的新導演森井,用相對減法留白的克制筆觸、鋼琴小調的背景音樂、恬然舒緩的自然取景,營造出俏皮輕盈的視覺外殼,與此同時,電影中家庭的失衡和社會的忽視在明亮的鏡頭之下,反而更凸顯出一股無形的冷暴力。
在我觀看《呼叫愛美子》時,心中不禁默想著,多久沒看過這麼「怪」的電影?記憶帶我回溯到當年初次看《愛蜜莉異想世界》的感覺,或許這份油然而生的「怪感」正源於鏡頭下女主角愛美子的「雙眼」所出發看到的世界,這雙眼眸透出的是我們不曾注意到的風景。而所謂的「怪」不過是我們認為正常的另一種處事態度,況且,作為人類的本質從來不只是二元對立的固有模式,愛美子自然不單是被歸類、劃分的個體。
電影全片大部份採遠景、中遠景為人物的鏡頭選擇,愛美子卻除外,有時鏡頭會停留好幾秒在她的臉上,聚焦在那張面無表情的模樣,只剩不算大的眼睛眨呀眨。最特別的是,她從未流過眼淚,但也只笑了一次。不似其他同齡人的吵鬧活潑,她身上有著難以解讀的平靜面孔,卻也是最簡單的純粹——沒有修飾的言詞、沒有謊言的目的,猶如她親手做給早夭「弟弟」的墓碑、勸戒哥哥不要吸煙、又或是將生日舔過的巧克力餅乾送給小範等行為,都是她對在意的人不假思索地用自身的方式賦予愛意,但結果總不如預期。旁人變相的拒絕,卻未讓愛美子看似「樂觀」的個性有所改變,她依然唱歌、倒立、玩棋,照舊如昔。
愛美子一家走向分裂,是從母親流產後開始的,而父親照顧妻子也自顧不暇,哥哥更是直接離家出走;偌大的屋子裡不見談話聲,反倒寧靜得可怕,而愛美子早已習慣無論到哪都是一個人的生活。某次,自陽台外傳來奇怪聲響後,愛美子就隨處聽見怪聲,看見幽靈。那些臉上塗抹著灰白色顏料的「幽靈」莫名讓我想起寺山修司電影裡的著名扮相,那一張張蒼白的臉孔散發悠緩的死亡氣息, 遊蕩在虛實模糊的曖昧界線,讓人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然而在《呼叫愛美子》裡的幽靈群像卻轉化成愛美子的類假想朋友(Imaginary friend),另一層解讀則是「弟弟」未轉世的靈魂。即便後來得知鬼魂之謎是一場烏龍,愛美子最後仍在海邊「看見」「幽靈」們乘船揮手,彷彿熱烈歡迎她的來臨。其實,童心般的想像,將害怕看作如常,早已是傷痕累累的愛美子某方面失常的象徵,她只能藉由大聲歌唱緩解恐懼;直到脫離熟悉的環境來到鄉下奶奶家住,幽靈的再現同時意味著死亡的隱喻,卻也像是與過往「不開心的事」道別,迎來一次酸苦滋味的成長。爬滿荊棘的她未朝無盡深淵的腳步邁進,只是站在原地同樣揮手。向死而生,無懼無畏,是愛美子面對這個世界的溫柔——「我沒事的!」她開朗地說著,這是一個小女孩不諳世故的純真,展示這份超然的堅韌有多麼不易。
那愛美子是如何成為愛美子的?當所有人都預設她為一個「非普通人」時,言語開始失衡,無法成為溝通的橋樑;如同生日禮物的玩具對講機——「這裡是愛美子」,永遠只有愛美子單方面的呼叫聲,家庭的隔閡顯見於生活之中,人人都用「秘密」的名義包裹事件的真相。「我哪裡噁心了?」當她認真問著鄰座同學,想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出錯」,同學也只是尷尬笑說是自己一個人的秘密。至此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浮現,就如她不解為何喜歡一個人要被挨揍、不解父親將他交託於奶奶後卻轉身返家、「弟弟」一直以來原來都是「妹妹」。相比《搬家》的結尾處,同樣歷經一連串「成長磨難史」的女孩小蓮說著:「我要去未來!」,那份被愛意環抱的開朗之下,愛美子連在家被注意到這件小事都艱難無比,原先還有些許幸福的記憶也在她送完「弟之墓」後,跟隨母親的崩潰大哭一系間蕩然無存。愛與恨之間一體兩面,但超越兩者之間,更為可怕的是冷漠的無情。快快長大從不是愛美子的希冀,她專注活在此時此刻的豁達,卻也會想起過往那個更幼小的自己,曾經是那個被家人好好重視對待過的小孩。她不解的事很多,受到的傷害不少,但她選擇安然地接受。站在觀者的角度來看,她其實比多數孩子來得乖巧懂事,只要需要有人耐心地教導,去理解她天馬行空的想法——而森井勇佑便是隱身在角落裡默默守護的人。猶如教室裡貼滿作品的佈告欄,一張張寫著金鳳花的書法字,她雖看不懂,但花語裡有層解釋是:「逃離悲傷之地,遠離黑暗去往幸福的地方。」似是森井賦予她最深層、最真摯的祝福。
《呼叫愛美子》不是一部溢滿大道理的電影,反之它帶領觀者消除原有的框框角角,以平靜、客觀的心情走進愛美子的生活;潮濕悶熱的夏暑、蟲鳴鳥叫的白噪音、四處活動的昆蟲動物在她眼中都是一次次新奇有趣的體驗。當我們拋開大人的思考方式,不去詰問是與非、黑與白,才得以真正消弭不明白的距離,領略她懵懂直白下的可貴與可愛。有些古靈精怪的愛美子放到現實社會裡或許並不討人喜愛,但至少作為旁觀者的我們能先卸下固有的想法,用平等、換位的心情嘗試理解這樣獨特的人群。